阅世每同萤火聚,安心长在水云乡。 ——马一浮《村居》 《神巫之爱》:抽象与逃逸 神巫来到云石镇降神祈福,女人们却只把他看作唯一有凭有据的神来爱,都尽各自的颜色或歌声诱惑他,并到他跟前诉说同一个心愿。但神巫一如既往,不为所动。 因为做了神之子,仿佛无做人间好女子丈夫的分了。他知道自己的风仪是使所有的女人倾倒,所以本来不必伟大的他,居然伟大起来了。他不理任何一个女人,就是不愿意放下了其余许多美的女子去给世上坏男人脏污。他不愿意把自己身心给某一女人,意思就是想使所有世间好女人都有对他长远倾心的机会。他认清楚神巫的职分,应当属于众人,所以他把他自己爱情的门紧闭,独身下来,尽众女人爱他。① 话虽如此,可在道场中突然出现最后一个许愿的女子,情形就改变了。女子不到十六岁,赤了双脚,穿一身白,披了长长的头发,像才从床上爬起,跑到神巫面前跪下,也不作声,只拿一双黑眼睛仰面望他。神巫也瞪目望女人,望到她眼边的泪,一时间有点迷乱,有点动摇,竟忘了自己是神之子的威严与矜持。他柔声轻问,女人不答,举起宽大的衣袖擦干眼泪,伸手轻轻抚摩神巫的脚背,默默退下了。神巫却再也放不开她。 看出神巫的骄傲,是一般女子必然的事,但神巫相信那最后一个女人,却只会看出他的忧郁。在平时,把自己属于一人或属于世界,良心的天秤轻重分明,择重弃轻他就尽装骄傲活下来。如今则天秤已不同了。一百个或一千个好女人,虚无的倾心,精灵的恋爱,似乎敌不过一个女子实际的物质的爱为受用了。他再也不能把世界上有无数女子对他倾心的事引为快乐,却甘心情愿自己对一个女人倾心来接受烦恼了。 于是,神巫开始了苦苦寻找,期待着再次见到这位素朴的白衣女子。 上面两段引文,对应起来看很有意思。前一段,神巫之所以拒绝每一个女人的诱惑,原本为的是成全她们对他长久的倾心,因而具体的诱惑随之化入了诱惑的抽象整体,使得他刻意矜骄的同时却又紧张不安。事实上,他为着一种永恒而抽象的女性诱惑,固执地放弃了身边每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这里体现了典型的巫的精神。“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孔子)。“恒”在巫而言,即是对“神”一意深往而不返不顾的专情与执著。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如此方能自由往来于幽明人神之间,身心灵魂永不散失。 诗人的精神,在某种意义上正与神巫相通。追求抽象既代表人类精神的更高形式,那也意味着对现成生命的某种逃避。而据说是,这个世界越可怕,它的艺术就越抽象。因为,往往是生存体验中的焦虑不安,而非宁静顺从,才激发了伟大艺术的创作冲动。外来刺激越复杂,感受越模糊,这种冲动越不具有明确的目的性,那它所投射的力量就越强烈越不可规范,而艺术的创造相应也就越难找到具体切实的表现形式,只能营造出一种抽象境界,以更深刻的不明确包容最初想要表达的复杂情绪。但抽象之为逃避生命的象征,并非任意地离弃生命、排斥生命,而是从现成生命形式中逃逸,是为了挣脱现成生命形式的固定与局限,来表达精神的丰富与复杂,倏然往来,不知端倪。因此在逃逸之中,正有着对于生命更强烈的表达。诗人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安,无非是为了追求抽象而不断出走,最后在身心飘泊中不了了之。但也就是这样的不了了之,使得精神的丰富性以种种方式延续下来,接引到后来的生命。当然,不了了之对于个体生命本身而言是悲剧,是浸淫在深广痛苦中的悲欣交集,正常的生命委实不堪承受。这也远远超过了神巫所能表达的深度。 回到故事中,再看第二段引文。神巫对这白衣女子一见倾心,为的是相信只有她看出了他骄傲底下的忧郁。其实哪里是女子看出了神巫的忧郁,而是女子的出现诱惑到他内心最柔软处,一下子触动心事却又不知所措,忧郁因此而来。神巫的心事,原是迷恋神一般在抽象中永久倾心于他的世间好女子,而这素朴白衣女子泪眼相望却又默默退下,刹那间竟成了他理想中唯一的女子。但有一点似乎是神巫未必自知的,即面前这女子的动人处,并非如他所说,是有“实际的物质的爱”可以受用。 为什么这么说呢,且把故事看下去。神巫一心寻找的女子,终于又见到了两回,先是在族总家里,后来却是两里路外另一户人家。事后打听到,许愿的是远处那一个,近处则是族总的寡媳,两人正是亲姊妹。于是神巫迫不及待,风雨之夜就赶去相会,不料看到的情形却更使他心惊: 在把帐门打开以后,原来这里的姊妹两个,并在一头,神巫疑心今夜的事完全是梦。…… 这个结尾,初读并不觉得异样,再一思量就不对了。故事里面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两个白衣女子,又因是哑子不能出声,分别见到时他误以为是同一人,一样地迷恋与爱慕,一样地渴望得到她。即使在得知真情之后,一旦两人同时出现,他仍然无法辨别,更无从选择。这样就有一个问题逼迫到他:你爱了谁?你爱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神巫所爱,仍然不是一个具体实在的女人。他倾心于这白衣女子就真以为自己爱上了她,以为千百个女子恋他是虚,唯这一个女子才能给他“实际的物质的爱”。可当他面对着孪生姊妹,渴望得到所爱却又无从选择时,他才对爱本身产生了怀疑:爱的诱惑既可在这个女子身上,又可在那个女子身上,也就是说,爱既不属于这个人,也不属于那个人,则其诱惑究竟从哪来?他凭什么倾心于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这一个与那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前面说过,这白衣女子的出现正是神巫理想中爱人的现身。他分明已将自己长久积蓄的心灵能量注入了这一真身,因此所见白衣女子不再是她本人,而是神巫心造的精神对象,是神巫潜在的精神实体向外的投影与表现。他对白衣女子的心驰神往,其实是对内在某种需求的亲近、体贴与抚慰。诱惑,便来自这样一种更高需求。所以,倘若执象而求,所爱就变得沉闷粘滞,无从安排,因为爱的灵魂早已从凝固的对象中逃逸,正如精神总要超越现成而有限的生命形式。明白到这一点,你也就默认了世间爱的最深处所包含的,最彻底最无以慰解的,绝望。 但我更想说的是:绝望既已沉入爱的根底,人又何以能在爱的追求中不断看到希望并得到慰解?——只要有这个事实存在,任你是谁,也无法拒绝对爱的回应与肯定。这才使人真正感到生的魅惑,并在魅惑中情不自禁时时让心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