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无名诗人,《古诗十九首》之三 ……那似路非路者 《过客》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唯一的诗意短剧。①若诚如作者自己所言,《野草》包含了其全部的人生哲学,那么《过客》就可能是鲁迅的一部以象征方式触及和面对人之生根本问题之作。②短剧的场景和人物皆极简单。时间是“或一日的黄昏”。地点是“或一处”。人物只有三个:七十岁左右的老翁,十岁左右的女孩,以及三四十岁左右的过客。舞台上东边“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边“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短剧是这样开始的:正要将坐在枯树根上的老翁搀起的女孩看见从东面杂树间走出的、被她起初误以为乞丐的过客。他从东踉跄而来,慢慢走近此一老一少。不久我们将会知道,过客要由此而继续其向西之行。但根据颇具象征性的舞台布景,观众已经看到过客前面并无明确的路,而只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为什么剧中过客的前面并没有被安排一条明确的路,一条明确地连接他所从来之东与他所向之西的路?而且,首先,何为路?何为人作为人即必行于其上或行于其中之路?③对于《过客》之阅读在其开端之处即已面对着问题。在能够随着其剧情之展开而深入此一问题之前,出于“日常生活”经验,我们已然可以感到,没有明确的路,当然会使人——一个需要向自己之“前面”走去的人——之行走变得困难,是以或许才有我们看到的剧中过客的步履之“跄踉”。 从东向西,在没有明确的路可供遵循的情况下,过客“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地出现在生之舞台上。④但从东向西,也是太阳在大地上每日所遵循的路线。太阳是生之源。人与万物皆赖之以生。而生,大地上每一赖太阳以生者,大地上每一“自然”之生,就像太阳在大地上遵循的从东向西的路线那样,似乎也皆有一从日出到日落,从清晨到黄昏,从开始到结束,或从生到死的行程。所以,作为生于天地之间者,过客的自“东”向“西”之行,尽管并无明确的路可以遵循,其实不仍然是在遵循着那可以说是最基本的路,那可能始终都会“似路(而)非路”的生之路?而如何让自己在此“似路非路”的生之路上一直走到终点,不正就是《过客》中之过客所面对的基本问题?⑤ ……暧昧的黄昏⑥ 诗剧开始的时间是某一日的黄昏:太阳正在西方落下,过客也正在向西方走去。而这似乎是有意安排的两种或三种即将到来的终结的重合:自然一日的即将终结,过客一日之行走的即将终结,以及过客的整个从“东”向“西”之行程的即将终结。 终结当然已经与任何可能的重新开始相连。但虽然天上的太阳周而复始,永远有规律地重复着其从东向西的运动,而大地上的每一日也随着太阳的重新升起而重新开始,但每一赖太阳以生者,尤其是每一个人,每一会在某种语言中以某种方式指称自己者(“我”,“I”,“Je”,“Ich”,“Asmi”,等等),却只能一次性地“自始(而)至终”,“出(于)生()而入(于)死”,而不能像太阳那样无限地重复自身。 因此,对人而言,对每一能在某一语言中以某种方式指称自己者而言,或对每一能说“我”者而言,生总是此我之生,而死也总是此我之死,假使我们真能知道“我之死”这一表述意味着什么的话。⑦在我之生行至其象征性的“西方”之时,在我之生的“日落”和“黄昏”之后,对于此特定之生来说,就不可能再有一个回到其象征性之“东方”的希望,或再有一个“日出”和“清晨”的可能。在此,终结并不与重新开始相联系。因此,每一个人——每一个我——都将需要面对自己之死。 但人之说“我”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却已然蕴含着,在“我”之外还有“人”——“他人”或“他者”,因为“我”总是相对于“他—人”之“我”。⑧所以,在我那似乎必须独自完成的生和必须独自面对的死“之外”,在此一独特的生与死“之前”和“之后”,必然始终都还有他人之生与他人之死。 ……遭遇:问题的开始? 但我,我之生与死,与他人——他人之生与死——必然有关吗?还是我从根本上就可以离开他人而独自“前行”,一直走到那“叫唤”着我的声音之处,一直走到我“自己”的终点/目的?⑨如果这就是《过客》中之过客所面对的基本问题,那么这也可能就是对于《过客》之阅读所应提出的基本问题。因为,在其似乎非常单纯的“独自”向死而去的生之行进中,过客似乎只是很偶然地遭遇了他人,某些似乎本即与其无关、或本可与其无关的他人:老翁和女孩。 如果我们注意《过客》的象征性设计,那么此二人物之年龄与过客之年龄的关系似乎亦颇有深意。过客与此一老一少的似乎非常偶然的遭遇,与此一生于他之前的老翁和此一生于他之后的少女的遭遇,与一已在其生之“黄昏”者和一尚在其生之“清晨”者的遭遇,表面上似乎只是因为他需要向他们讨一点水喝。⑩在可能并非水贵如油之地,此举似应属于一个人可以向他人提出的最低限度的好客请求。但这却至少已经暗示了,在我之生——我那似乎“独自”向死而去之生——之外、之前和之后,尚有他人或他者,那我可能至少在某些时刻不得不向之求助的他人或他者,而这些他人或他者当然也会以某种方式,例如剧中老翁的终日歇息,或少女的时时企盼,而不是过客的不停行走,在遵循着人之生那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不止一条、也不止一种走法的路,那也许始终都会将自身保持为“似路非路”者之路。而那走在自己的生之路上的我与其生之途中之他者的这一既似乎极其偶然、但也可能完全必然的遭遇,其实也许就是全部——全部剧中事件,以及全部人生问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