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历史中最深刻、最显著的事实。正因为此,历史言说中不可缺少死亡的命题。现代性理论对历史写法的改造表现为历史叙述对个体生命的本体意义上的重视及对人的生命和尊严的严肃对待。新历史小说面对宏大的历史如何处理对个体生命的言说?他们机智地选择了生命的反面作为一个既新颖又沉重的视角。生命的反面是死亡。死亡这个叙事范畴成了新历史小说叙述历史时的一枚不能回避的切片。本文所提供的思路是,对新历史小说文本中的死亡叙事进行提取和阐释,以期将死亡及其尚未自明的意义加以彰显和澄明,试图以此反观历史中的个人以及“此在”生命的存在状态。 一、传统历史写作之于新历史小说:个体生命死亡叙事的从无到有 死亡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特定时刻。海德格尔说,死亡不是事件,而是不确定性的确定性。他认为,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①我借海氏此言是想在此提出问题:个人在历史言说中是如何“向死而生”的?文学是如何描述人的这种“向死而生”的? 其实,对死亡我们一直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很少有人愿意在文学中公开讨论死亡。即便有也是所谓“杀身成仁”(孟子语),但其核心并非“杀身”,而是通过“杀身”修炼“成仁”。死,事实上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一旦目的达到,“死”就和他们无干了。所谓“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孔孟之道绵延数千年,把一部部中国历史变成了“仁义”和“伪仁义”的通史,却偏偏把一部部死亡史放逐在了历史的言说之外。 对死亡的不同认知决定了文学的切入点也不尽相同。一些具有人文情怀的作家在阐释历史的热情中开始寻找并确立死亡在文学中的合法地位。特别是在新历史小说中,死亡充当了对文学造反的主角,领衔上演了对历史的反动大片,衔接上了被传统史观武断终止的死亡与历史中的个体生命之间原本亲密的关系,以触摸死亡的痛楚和忧伤为代价,使在历史上一直失语的无名个体的死亡从此不再鸦雀无声。 个体生命的死亡开始是进入不了历史的视野的。多少文治武功的背后堆积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名无姓、无声无息的尸首。但,那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却是活生生的,犹如草芥被死亡无情地捕捉。死亡的降临犹如黑夜笼罩了大地,竟然是如此的悄无声息,在汗牛充栋的历史上,却没有他们的出生和死亡的消息,仅仅留下一个空洞的数字,以百千万计,扩散成一片无边的黑夜,沉寂至今。 对此,新历史小说的反思相当的自觉。在刘震云看来,历史对死亡的书写是粗枝大叶的,他的《温故一九四二》对此有着意味深长的表达。1942年,河南大旱,又遇蝗灾,中原大地“饿死三百万人之多”。然而,历史对300万人的死亡却不信其有、无人问津。因为,“在死三百万人的同时,历史上还发生着这样一些事情:宋美龄访美、甘地绝食、斯大林格勒大血战、邱吉尔感冒。”刘震云以一种戏谑化的叙事穿越历史的隧洞走过1942年,他追问:“五十年之后,我们知道了当年有邱吉尔、甘地、仪态万方的宋美龄、斯大林格勒大血战,有谁知道我的家乡还因为旱灾死过三百万人呢?”他在对这些历史事件作共时性的梳理对比时,凸现了被遗忘已久的300万人的死以及历史对300万人之死的遗忘。刘震云在《温故一九四二》中至少解决了三个问题:一是指出了历史容不下无名个体的死,再一次证明,在历史的排行榜上没有他们的座椅,不管他们的死是独自一人还是300万之众;二是通过对“我姥娘”、“花爪舅舅”、“范克俭舅舅”、“四九年之前的韩书记”的记忆以及借助美国《时代周刊》、英国《泰晤士报》、重庆《大公报》的报道,尝试了一次死亡在历史上的文学表达;三是重点分析了死亡为什么进入不了历史的视野,以及历史书写的编码机制、叙事功能和其背后隐含的话语权力的渗透。后者是刘震云钟情所在。在《温故一九四二》中,历史之所以犯下不能妥当处理300万人之死的“错误”,是因为当时历史的执笔者“蒋委员长”认为:“饿死三百万人不会影响历史”,在他眼里,当时能导致历史向不同方向发展的事情大致有:中国的同盟国地位问题;对日战争问题;国民党内部、政府各派系的斗争;他与史迪威将军的矛盾,等等。这些理由中最核心的问题,都与“委员长”个人的利益紧密相连,而“死掉一些本就无用、是社会负担的老百姓,不会改变历史的方向;而他在上层政治的重大问题上处理稍有不慎,历史就可能向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300万人之死在此敌不过“领袖”的个人利益以及诸如“邱吉尔感冒”之流在历史言说中的位置。于是,300万灾民的救济被搁置。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300万人的死亡在历史流程中的不确定性由此变成了确定性。这场历史性的人间灾难在历史上也就在所难免。于是,在历史上厚厚的一本歌舞升平之外,1942年的河南还有“一具躺在雪地上的女尸。野狗和飞鹰,正准备瓜分她的尸体”;“狗可能还对尸体挑挑拣拣,挑那些年轻的、口嫩的、女性温柔的”;“一个母亲把她两岁的孩子煮吃了……骨头上的肉,被啃得干干净净”。面对这些历史上的不在场者生命的悄然退场,以及其背后的隐秘原因,刘震云深有感触:“历史历来与他们无缘,历史只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大厅。”刘震云对历史的警觉的确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