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即人存在的现实直接性,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中得到不同程度的肯定和强调,它标示着20世纪中国文学走向现代的一种特殊方式。 中国古代传统中“生活”一词的使用频次较少并且不显目,大抵指世俗底层的生计、生涯、生存之义①;今天我们所说的生活概念则是指“人为了生存和发展而进行的各种活动”②这样的总体性把握。 20世纪崛起的现代性的“生活”概念,连同时代、现实、社会等几个总体性概念的出场,搭建了中国现代性思维和语言兴起的某些方面的基本框架。我们之所以进入一个现代的社会,正是依赖于像“生活”、“社会”、“现实”、“时代”这样几个总体性的中性、理性词汇,才得以描述现代语境,确认我们和事物的内含与边界。自此以后,“中国人开始把很低层地把握的‘生活’,把自己与之纠缠不清的日常性‘生活’,加以对象化,而置诸主体/客体的认识框架上来把握了”。③从而将文艺从“生活”中升华出来,成为一种生活的“教科书”、“批判书”,或者审美对象,这也可以称作20世纪中国文艺的生活论、生活美学,也是20世纪中国相对于传统中国的一种“生活转型”的结果。但这样一种所谓的生活论,由于其主/客二分的思维定势,其生活概念的阐释中,在将“生活”整体性地加以对象化的同时,也将生活整体踩在了主体的脚下。因为在现代性工具理性思维影响之下,它试图区分在我们的生活中本来区分不开的“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试图区分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区分个体生活和社会生活,而问题是在中国语境中,这个“生活”概念里来自古典用法的基于日用、生计、生命性生存的基因并不能挥之而去,我们总是要在一个总体性的“生活”概念上来谈问题,而这个总体性的生活概念,在中国人的观念和基本理解中,又总是和人的基本生存的欲念和作为一个生物人的“活”分不开,中国人甚至认为这个“活着”的“生活”乃是人之为人更为重要的基本面,是不能轻易加以否定的。④如此我们来到中国历史的新时期,来到了新世纪,新一轮的生活转型使我们大家无论尊贵或者贫穷都一夜之间跌入了“生活”,一种在我们的观念中,在新的语境中需要重新定义的“生活”,一种似乎是更加回到中国本土意义理解上的“生活”。虽然“生活”一词依然如旧,但我们和我们的语境、问题已全然改观了。“生活”,这个汉语词,在古典时期的不自觉的忽略和看低之后,在20世纪的自觉的强化和拔高之后,我们还将如何使用它?让我打开一部“生活”主题词的中国诗歌史吧。 在中国古典时期,精神强大,远远超过物质基础。按照杜维明的说法,古典哲学(宗教)思想主要倾向是鼓励人们超越现世的,鼓励人们追求更重要的终极关怀,而现代世界应该是主张把人的思想倾注在现世关怀上,尤其到了21世纪这个人类的第二个轴心时代,人的存活问题成为核心问题,而人的存活问题的最重要的参照就是地球,有人说21世纪的先知就是地球,因为地球可以告诉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⑤从杜维明的这个说法我们可以看出20世纪中国生活的过渡性。一方面,“生活”概念的崛起实质上是“生活”的重要性的显现和整体性的崛起,说明人们的关注点开始从古典的超越思维转移到关注现实生活上,生活的现代化、现代性意义首先是物质生活的进步,文明的物质尺度得到空前的强调,占据了现代性价值最显著的位置,这和古典精神相比可以看得异常明显。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兴起的首要目标和实践冲动,是要国富民强,解决民生问题放在首位。另一方面,由于20世纪中国的特定历史,使它的“生活”崛起的初衷和生活现代性的既定目标往往被遮蔽,主客二分的西方现代性格局使认识集中到政治、革命、精神、启蒙的超越目标,从而使生活概念又受到了新的批判,在超越生活这点上,它和古典精神又“同流合污”了,而在否定的意义上甚至比古典时期走得更远。在百年之前,在20世纪初叶,王国维说:“人心之根柢实为一生活之欲”,“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⑥梁漱溟也说:“文化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样法罢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没尽的意欲。”⑦由此可见尽管近代以来我们一方面接受了西方科学理性烛照下的整体性“生活”概念,依此可以区分“精神生活”、“物质生活”、“社会生活”、“个人生活”,等等⑧,并以此来求得对现代化进程的规划布局,但同时,王国维、梁漱溟等人还是不自觉地坚持着中国古代对“生活”的仿佛很生物、很低层,也很圆整不分的理解,虽然从这种用法中他们也尽力在与现代化的致力于物质生活建设的基本面达成肯定性的一致,却又容易导致人们援用西方式的精神/物质二分思维方式去批判、否定作为很低层的“意欲的生活”(意欲的生活似乎很相似于西人的“日常生活”)。正是在这种纠结着中国传统和西方现代式的“生活”理解中,“五四”一代诗人发出了更为决绝的对生活的咒诅。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诗人李金发和徐志摩各自写了下名为《生活》的诗。 李诗为: ……/君不见高丘之坟冢的安排?/有无数蝼蚁之宫室/在你耳朵之左右/沙石亦遂消磨了//皮肤上老母所爱之油腻/日落时秋虫之鸣声/如摇篮里襁褓之母的安慰/吁,这你仅能记忆之可爱//我见惯了无牙之颚,无色之颧/一切生命流里之威严/有时为草虫掩蔽、捣碎/终于眼球不能如意流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