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的最后时刻,活跃着那些小说家自己的命运 大约十年前,在关于《长恨歌》的一次访谈里,王安忆就曾把写作比喻成刺绣:“我觉得创作其实更像做手艺的人。我小时候很喜欢绣枕套,我觉得创作有时就像做绣花工作,今天一朵花明天一朵花的,但整个布局心里早就有谱了,虽然不是十分的明确。”这样的思考萦绕于心,加之早年间对顾绣的留意,积累到一个恰当的时机,便有了《天香》——造园,绣画,都是在隐喻写作这回事。写作本身成为小说的主题,是20世纪以来的一个趋向,这与所谓后设小说的技巧无关,而是关乎小说家对自身的思考。“在小说的最后时刻,活跃着那些小说家自己的命运。”我们可以试着把罗兰·巴特的这句话移到王安忆身上:在《天香》的最后时刻活跃着的,也正是小说家自己的命运。 工匠/小说家 创作小说是一门手艺,小说家是一个匠人,这在王安忆,绝非一种浮泛的隐喻,而早已是自明的真理。它暗暗指向两个传统,一是诗学的传统,在古希腊,“技艺”(tekhne)一词,即用来表示按照固定的规则和原则从事生产,而亚里士多德则进一步将写诗也视作如做鞋一样的制作或生产过程;二是劳作的传统,只有通过匠人一般的艰辛劳作,并且是连续性的,才可能有好的写作,这几乎是19世纪以来伟大小说家的共识,巴尔扎克就曾抱怨,“当只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是绝不可能工作的”。也正借了对这两个传统的个人理解和汲取,王安忆上世纪90年代就提出小说创作的“四不”: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语言风格化;不要独特性。在文学和理想被打压之后的时代,她致力要对抗的,不仅是残存的批判现实主义那套“典型”美学,还包括方兴未艾的种种先锋美学。这“四不”即便在今天,对于小说作者也嫌苛刻,但王安忆就要这般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进,好返身退回讲故事人的行列,在那里汲取生机。 狂暴的必然伟力伴随极度的偶然惊奇,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的互补共生,善恶美丑的平等相处,诸如这般的造物主品质,却不属于王安忆心目中的小说家 王安忆愿意做个讲故事的人,“现在和将来我都决定走叙述的道路”。叙述的当然是故事,但在王安忆这里,这故事不再是民间的口口相传,也并非来自远方,而仅仅是小说家主体的精神投影。 所以就有了“心灵世界”的提法。王安忆之“心灵世界”自有其特殊性,这特殊性却不在于脱离现实,不在于“心灵世界”这个名词上,而在于附加在其前面的动词和代词。这个动词是“制作”、“构造”抑或“筑造”,在王安忆的词典中,它们毫无贬义,几乎都等同于“创造”;这个代词是“一个人的”,这小说,这心灵世界,是小说家一个人的世界。这两点都非常耐人寻味,可以看出来,在王安忆对小说家的理解中,处处都暗含着“一个工匠”的喻体。 更具体一点,在致力思考写作和刺绣这门手艺关系之前,王安忆喜欢的譬喻,是“建筑”。她在复旦的课堂上援引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中的话:“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材料当然是很真实的,但却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认的整体,而是一摊杂乱无章的东西,作家对这摊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喝一声‘开始’,霎时只见整个世界在开始发光、融化、又重新组合,不仅仅是外表,就连每一粒原子都经过了重新组合,作家是第一个为这个奇妙的天地绘制地图的人,其间的一草一木都得由他定名。”随后她进一步予以解释:“就是说这个材料世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在我们眼睛里不是有序的、逻辑的,而是凌乱孤立的,是由作家自己去组合,再重新构造一个我所说的心灵世界。” 我感兴趣的,不是纳博科夫对小说的理解,而是王安忆对纳博科夫这段话的理解。仔细琢磨一下纳博科夫的原话和王安忆的解释,会发现之间暗自有一个极大的跨度。 在纳博科夫那里,作家只干了三件事:大喝一声“开始”,绘制地图,为每一件事物定名,而材料的发光、融化、重新组合成奇妙新天地的过程,具体究竟如何运作,由谁运作,纳博科夫对此是沉默的,犹如神对造物七日的细节是沉默的,在这段明显模仿《圣经·创世纪》的话中,暗藏着一个“小说家即造物主”的隐喻,造物主不仅创造出必然和确定性,也为无数的偶然和不确定留出了空间,比如夏娃会偷吃禁果,又比如该隐会杀死亚伯,都不在其预想之中,世界万物有其自行发展的力量,造物主只设置规则,并不干涉每一件事的发生,小说家亦然。 狂暴的必然伟力伴随极度的偶然惊奇,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的互补共生,善恶美丑的平等相处,诸如这般的造物主品质,却不属于王安忆心目中的小说家。在王安忆这里,造物主从天上来到人间,转身成为一个精益求精的工匠,从草图到成品,他严格掌控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细节,每一声欢笑每一滴泪水,在一个丧失理想的现实世界外,他努力要建成一个按照理想蓝图设计的心灵世界。 一个美好的乌托邦。一个可怕的乌托邦。在各色各样的乌托邦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只允许有一种心灵的存在,无论其来自小说家,抑或哲人王。 造园/格物 要写顾绣,先要造一座园子,那园子唤作“天香”,来自古籍出版社赵昌平先生的提醒,南宋王沂孙的《天香·咏龙涎香》。那是首咏物词,而王安忆写小说也立意格物造物,这是相合之处;然而王沂孙志不在物,他是满怀的生命疼痛需要找一个实物安放,王安忆却当真要格物造物,好来安放她心仪的旧时女子,此为相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