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于1940年代出版了一部诗集《十四行集》①与一部散文集《山水》②,虽然文类不同,描写内容与方式也不一样,然而对于自然、时间、命运、存在等方面看法一脉相通。以往对冯至诗或文的研究都停留在存在主义层面或文体研究,忽视了冯至对西方多种理念的汇合。特别是山水理念,贯穿在《山水》与《十四行集》中,表现出与中国诗文不同的特色。《山水》到底写了什么名山大川呢?如果没有,又为什么给散文集取名《山水》?《十四行》是不是一部诗化的《山水》呢? 山水是艺术表现的重要题材。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有山水画理论,用笔设色,空间距离、形状勾画等都有定规。写作中的山水,有山水诗和游记文。研究者认为山水诗的渊源从《诗经》、《楚辞》中开始,那时的山水观与神灵崇拜有关,汉赋中“对山水景物刻意描写,为后世山水诗人模山范水的艺术技巧奠定了基础”③,魏晋时代山水诗得以产生,中国的山水诗在谢灵运、陶渊明、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柳宗元、苏轼等人的创作中形成山水诗传统。山水诗或直接描绘自然景物,或是通过山水组成意象,作为抒情载体,借景抒情。中国的山水诗文承载了儒道释所有的文化内涵:或见仁见智,或显神显灵,或超脱世俗束缚,许隐士之愿,或一展游山玩水的清闲。自然山水入古代诗文,多为写真与想象的结合。现代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艾芜的《南行记》、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中对景致仍然描绘细致,情怀多变使读者有寻踪的冲动,风景名胜的知名度与文人骚客频繁游览竟然密切相关。因而可以说,中国的山水文学既是思想的,又是物质的;既是超脱的,又是现实的。在商业社会和旅游文化中,它还是实用的。 冯至诗文中是有山水的。散文集中的《山水》写到中国的赣江、平乐,欧洲的赤塔、塞纳河、西卡卜,罗迦诺的乡村等,但并没有采用山水游记文体。冯至明确告诉读者,他所写的“都不是世人所谓的名胜”④,指向的是“山水”的另一种意义。的确,从1940年代起,冯至的诗文从描写个人情感转向了外在的世界,他的山水并非自然山水,山水观直接指向禅家山水判断的第二、三阶段,实为宇宙观念。 冯至的山水观是来自西方的。一方面受到里尔克的影响,另一方面来自歌德以及由歌德辗转而来的斯宾诺莎的泛神论思想。1931年冯至翻译的里尔克一篇随笔《论“山水”》⑤首先提供了“山水”答案。里尔克所认为的“山水”是:“他们走过的那条路,他们跑过的那条道,希腊人的岁月曾在那里消磨过的所有的剧场和舞场;军旅聚集的山谷,冒险离去、年老充满惊奇的回忆而归来的海港;佳节继之以灯烛辉煌、管弦齐奏的良宵,朝神的队伍和神坛畔的游行——这都是‘山水’,人在里边生活。”里尔克还认为“山水成为人的情感的寄托、人的欢悦、素朴与虔诚的比喻”。在里尔克的定义中,山水即人类的生存环境,并非狭义的自然界中的某山某水,它是社会化的山水。 冯至因喜爱歌德而接触到斯宾诺莎的泛神论思想。斯宾诺莎提出的泛神论,不仅仅指出世界是一元性的,宇宙万物都是神创造的,而且万物间无时间差异,具有永恒性。他在《伦理学》中写道:神创造万物的时候,他所用的方法与秩序和现在的情况没有什么区别。在无限的时间中,不存在“何时”、“从前”、“往后”等概念⑥。在歌德的观念中,宇宙万物有扩张,有收缩,不断变化,永不停滞,“一分为二,合二而一,是自然的生活,这是永久的收缩和舒张,永久的结合与分离,全世界的吸入与呼出,我们在这世界里生活着、交织着、存在着”⑦,他认为变化中才能持久⑧。他的蜕变论通过蝉蛾生命演化说表现,自然界四季变化也是解释的一种。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可以看到冯至对斯宾诺莎、歌德和里尔克山水观的理解:“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它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冯至的山水观,超越了古代山水诗人游山玩水的悠闲,也超越了寄情山水的个人情怀,简单地说,结合斯宾诺莎自然万物无时间差别、歌德的变化论,以及里尔克存在观,山水,不过是宇宙,或人类生存环境的一个代名词,它是神性的,也是人性的,它包括山和水,也包括小路和原野,还包括男女老少。它是一元性世界中的所有,它还是一种宇宙观,是永不间断的时间,传承道德的存在载体,摆脱世俗之累,追求向上,高远,乃至悲伤,乃至真、善、美与自然的融合。 在《山水·后记》中,冯至否定探胜性质的山水书写,认为名山大川探胜“只能使我们一新眼界,却不能使我们惊讶造物的神奇”,而“真实的造化之功却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面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⑨这就是冯至眼中的山水:平凡的自然界,包纳所有生命体。 正因为冯至的山水并非实写的自然山水,以他的山水理念来看《十四行集》,就会发现:《十四行集》其实是诗化的《山水》,只不过冯至以为十四行的体式可以帮助他更好地表达,⑩所以选用诗歌体式命名。 《十四行集》一共二十七首,根据写作内容,大致可进行以下分类:诗歌的第一首和第二十七首相互呼应,提示诗歌要表现的主题:“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生存必然会遇到很多偶然性事件,而“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第二首到第八首,是一组揭示存在状态的诗篇:“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像秋日的树木”,“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诗歌写到人在自然中就像一棵树那样生存,像蝉蛾那样蜕化获得新生,最终朝死亡走去,这是人必然面临的生存阶段,其中透出诗人对生命存在规律的洞见。写有加利树的第三首与写鼠曲草的第四首是对第三首描写如何像树一样生存的呼应,第五首则呼应蝉蛾意象,如何蜕变,如何获得新生:“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一座座都结成朋友。当你向我拉一拉手,便像一座水上的桥//当你向我笑一笑,便像是对面岛上,忽然开了一扇楼窗。”第六、七、八首则是描写与死亡相关的悲痛、危险、人世纷纭,耗尽了人的一生,诗人指出为人要警醒,“要爱惜这个运命”。第九到十四首直接写人(蔡元培、鲁迅、杜甫、歌德、梵高等)如何面对世俗,从世俗中超越,是对前一组主题的继续深化,第十五到二十六首主要写人与自然、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种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