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425(2011)04-0012-08 就散文研究而言,尽管作家身份具有双重甚至多重的性质,很难用一个角色来进行定位和定性,但迄今为止,角色仍然是研究者喜爱使用的重要参照和标准。因为不论一个作家如何复杂、变化,其主导身份是存在的,也是起着决定作用的。正是在此意义上,长期以来,我们就有了对学者散文、军旅散文、官员散文、报人散文、小女人散文、新生代散文、新媒体散文等称谓和探讨。不过,还有一个角度一直为学界所忽略,这就是“艺术家散文”[1]。其实,在20世纪中国散文发展中,有不少艺术家写出了较好的散文作品,他们包括李叔同、丰子恺、梅兰芳、张大千、刘海粟、徐悲鸿、黄宾虹、陈从周、钱君匋、孙伏熙、倪贻德、叶灵凤、新凤霞、黄宗英、方成、吴冠中、叶浅予、黄苗子、黄永玉、黄永厚、范曾、韩美林、刘炳森、洪丕谟、朱以撒、巴荒等。因为“艺术家”的特殊身份、个性及其独具慧眼,其散文也别具特色和优势。进入21世纪,虽然有的老艺术家已经去世,有的艺术家散文创作数量较少,但仍有不少艺术家孜孜以求,其散文作品迭出,并且质量不断提升,从而为新世纪的散文画廊增加了亮色,这是值得认真总结、探讨和思考的。 一、天容地载与大道存心 回顾新文学史,应该承认,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新文学强调的是“人的文学”,这对于打破各种桎梏与束缚,让“文学”和“人”获得自由无疑是必要的。不过,由于过于强调“人”而忽略了天地自然的存在及其法则,又使文学走上了另一极端,即对于“人”和“人性”的过分张扬。于是人的“能力”和“欲望”被无限地放大了。与此相关的是,“天地自然”从“人”的视野中渐渐退却,甚而至于缺席和消失了。换言之,作家创作已越来越不重视“天地自然”的维度及其价值,而将“人”置于“天地之精华”和“万物之灵长”的高度,雄视甚至无视一切!如郭沫若在诗集《女神》中就说过:“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要把全宇宙来吞了。”[2]在《艺术与自然》中,郭沫若说得更直接:“艺术家不应该做自然的孙子,也不应该做自然的儿子,是应该做自然的老子!”[3]这一面反映了作家在“人的文学”观影响下的个性解放思想,但另一面又显示了其对于天地自然的蔑视和毫无敬畏之心!诗人是如此,散文家也不例外,如孙伏园曾在散文《南行杂记》中称:“我以为人与人应该相爱,人对于‘自然’却是越严厉越好,越残酷越好。我们应该……把‘自然’捉来,一刀刀的切成片断,为我们利用。”“天下惟至弱的人才杀人,好汉应该杀自然!”[4]站在今天的角度观之,这种自然观是相当可怕的。不过,如果站在“人类本位”和“人类至上”的“人的文学”角度观之,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既然“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么,天地自然包括生活于其上的所有生灵,也就自然在人的驱使之下了。 如果说郭沫若和孙伏园都是现代作家,他们的观点还都是20世纪前半期的事情,那么“文革”期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自然观更是登峰造极!新时期以来,人们开始注重“环境”和“生态”保护,对天地自然渐趋尊重,但还远远不够,对于“天地万物”仍然缺乏根本的同情、理解和珍重!最典型的例子是,天地自然在作家笔下经常受到漠视与践踏,“暴力写作”成为一些作家的意识和潜意识追求!如西北的年轻作家王族在20世纪90年代写过一篇散文《一个人和羊》,其中主要写了新疆吐尔逊家的一个宰羊场面:“我”与朋友要体验一下“亲自宰羊”的感受,但在追杀中捉不住羊,于是牧羊主只有自己动手。牧主与“我们”不同,他采用的是“抚摸”、“轻吟曼唱”。于是,羊卧倒,闭上眼睛,并将喉咙伸过来。对于这种举动,作者不仅没有悲悯和批判,反而用诗意的笔调写道:“吐尔逊开始剥羊皮。嘶——嘶几下,一张血红的羊皮扯了下来,他抓着两边,在空中翻转几下,然后轻巧地甩出,羊皮划着漂亮的弧线,落在核桃树枝上。”“眼前完全是幻象一样的世界:恬美、宁静、真诚,而又安详……”[5]显然,作家在温顺的羊面前没有任何悲悯和仁慈,没有起码的天地情怀。到了2009年,王族又写了《鹰》一文,作者开篇即写道:“鹰出生时至少是双胞胎,多的可达三四胞胎。母鹰产卵后,耐心把它们孵化成小鹰,细心照顾它们。但过不了多久,母鹰便减少它们的食物,驱使它们互相争食,直至其中的强者吃掉弱者。小鹰因饥饿难耐,便把兄弟姐妹撕得血淋淋的,然后囫囵吞入腹中。母鹰和父鹰并不为丧子而伤心,反而在一旁鼓励强者。母鹰和父鹰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其一,优胜劣汰,因为只有强者才可以在恶劣的大自然中生存下去;其二,让小鹰从小就明白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若不心狠残忍,便无生存机会,而为了生存,可以不顾一切。”[6]这虽然写出了鹰的习性,但在整篇文章中,作者强调的都是“鹰”的生存法则,毫无“人之道”之反思。这让人联想起姜戎《狼图腾》中倡导的“狼”的人生哲学。可以说,直到21世纪,中国散文更多的仍是“人类本位”,即使重视、珍视天地自然,作家也往往多是站在“人”的角度,从功利出发却很少站在“天地自然”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就不可避免造成其缺乏天地情怀,处于与自然为敌的状态。 艺术家尤其是中国古代的艺术家往往讲究“天人合一”、“师法自然”。石涛曾说过:“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7]董其昌也说:“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8]这里强调的均是“人”对“天地自然”的师从关系。21世纪中国艺术家的散文大都也是如此,由于作家深知天地之宽、宇宙之大,也理解万物之盛、民胞物与,所以“以天地为师”、敬天悯人的情怀特别突出!于是,艺术家笔下的散文将“人”放在与“天地自然”的和谐关系中,以谦逊悲悯的态度来对待天、地、人,包括其中的万物生灵和一草一木。吴冠中的散文《短笛无腔》,其中写到小鸟儿、太阳、老人、孩子,也写到“我”和“妻子”,作者虽然没有“天地自然”等大词,但文章处处流露出对天地自然中万物生灵的尊重、敬畏、热爱、温情,仿佛作家自己就是那双小鸟儿,那个太阳!买鸟儿是为了它们快乐,回家换上空阔的大笼子是为了它们快乐,仔细喂养是为了它们快乐,在一只鸟儿死后放飞另一只孤独寂寞的鸟儿也是为了其快乐。在文末作者说:“我看这只未亡鸟也活不太久了,和妻商量放他出笼吧,但这么纤弱的生命,进入野地恐也不会有谋生的能力了。面对着失去伴侣的孤独者,我们喂养他,但喂养的却是孤独!”在文中,作者还有这样一段描写:“我作过一幅水墨画,通幅用淡墨挥写营造了寰宇的浩渺,其间只红、绿两片并肩冲游,我命题为‘伴侣’;我画过一黑一白两只具象的鹅,相依偎着缩在遍野沙漠中,亦命题为‘伴侣’;在海南岛植物园中看到一棵独一无二的树,通身灰白色筋骨,树顶只一丛黑冠,我用油画表现这棵树,但将它变作了相并的两棵,不是惟一了,也命题为‘伴侣’。”[9]这不只是对于“寰宇的浩渺”的营造,不止于以拟人化的手法来表现天地万物,不仅仅是对于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生命之歌的礼赞,更是一种对于“天地自然”饱含的一种温情、谦卑、尊崇和热爱的书写。像爷爷奶奶轻轻地拍打着孙儿的无眠,也像大海温柔地抚慰着寂寞的沙滩,吴冠中散文中有一种温暖和仁慈的力量与美,它能直透进人的心灵最深处,令人有金光闪烁、照彻天地之感!这是作家从天地自然中获得的力量,如无大道藏心,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