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的佛教复兴一个突出的标志是僧伽教育的现代转型,这一转型建立在晚清已经兴盛起来的现代印刷技术和媒体传播功能的基础上。民初以来,全国各地佛教团体和僧院所办的佛教刊物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据不完全统计,从民国元年到1949年,全国大大小小的佛教期刊多达150余种。这些刊物的内容有的以学术为主,多登载佛学研究成果,有的以通讯为主,报道本地或全国佛教的各种活动。由于佛教团体内部集聚了不少学养深厚、文思超卓的高僧,他们不仅相互唱和,与俗界文人也多有往来,因而不少佛教刊物在弘法布道之外还专门辟有文学栏目。如《世界佛教居士林林刊》、《中道》、《弘法社刊》、《东方文化》等辟有“文苑”专栏,《海潮音》专辟有“杂记”、“文苑”、“法苑诗林”等,《佛学半月刊》专辟有“诗苑”、“小说”、“游记”等栏目。另外,如《北平佛教会月刊》的“禅诗”、“法曲”,《觉音》的“文艺”、“觉音诗简”,《狮子吼月刊》的“杂文与诗”,《佛教与佛学》的“文艺随笔”,《佛学月刊》的“文艺圈”,《罗汉菜杂志》的“故事浅说”,《人间觉》的“诗选”,《四川佛教旬刊》的“法苑艺林”,《正信》的“诗”、“随笔”,《佛化旬刊》的“艺林”,《楞严特刊》的“文艺”,《佛学丛报》的“文苑”、“小说”,《佛化新青年》的“诗”、“随感录”等等,都可以说是延续时间较长、发表作品较多的专门性文学栏目。中国现代文学是一个包括新文学、旧文学、通俗文学、宗教文学等等门类的复杂而多元的文学体系,在这一体系内,中国现代佛教期刊上的这些文学栏目与五四以后的新文学运动有着怎样的关系,现代佛教复兴运动与新文学运动怎样相互砥砺,无疑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新鲜话题。 现代佛教期刊的兴起过程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酝酿、发生、发展的过程几乎是同步的。由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主将们与清末民初佛教复兴运动无论在思维方式还是在精神气质上都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密切关系使得新文学作家在猛烈地批判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同时,却对佛教文化网开一面,甚至不时表露出对佛教文化的亲近态度,为佛教文化与新文学之间的联系保留了一条意味深长的通道。而且五四新文学运动与清末民初的佛教复兴运动一样都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的身上,都把争取青年、教育青年看做运动成败的关键,因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走向高潮的时候,有些佛教界的激进青年积极地接受新文化思潮的影响,尝试将新文化思潮与佛教复兴结合起来,在文学上则尝试以新文学的形式来革新佛教文学的传统,为佛教文学增添一些新的活力。 20年代出版的《佛化新青年》、《新佛教》等就是这方面的代表期刊。《佛化新青年》由汉口古栖隐寺佛化新青年会主办,1923年元月出版创刊号,每月30日出刊,编辑部主任是宁达蕴。第5期后转入北京宣武门内虎坊桥观音寺编辑。从形式上看,这份刊物即与新文学运动有不少相似之处,首先是刊名显然是模仿新文学运动的主要倡导者《新青年》;其次是刊物虽然也登载文言文,但其主要作者和编者的文章如创刊宣言等等都是用白话写作,这与同时代的佛教期刊大不一样,显示出佛教界的青年新秀对五四新文学的白话文运动的支持与呼应;第三是在栏目安排上,刊物设置了“随感录”栏目,而且设置了“读者来函”的栏目,通过编者和读者的互动来推动刊物扩大社会影响面,这些编辑方针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新青年》的启发。主要作者和刊物创办者张宗载是佛化新青年会的发起人之一,他在北京研习法学、文学和哲学时,对新文学运动就比较关注,在国内几次重要的学生爱国运动中,他都曾担任过中坚的角色。1921年他赴俄罗斯留学,考察社会主义政治。后来深感社会污浊,道德沦丧,遂退出政治转而致力于青年的佛化运动,他在《佛化新青年会委员应具之资格》一文中谈“真理之贯彻”一义,曾举泰戈尔、甘地、孔子、列宁为例,说明如何以坚定之人格来贯彻信奉之真理。“昔孔子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现列宁说,他人能战胜我之兵力,不能战胜我之主义。吾亦云,天地间无论何种东西,都可牺牲,惟真理不可牺牲。”①将这四人并列之作为自己的仰慕者,既表达了他为真理而大无畏的精进态度,也显示出他在思想观念上的对新潮的迎合。《新佛教》1920年3月创刊,由宁波白衣寺新佛教社编辑出版,办有六期。刊物以新自我标榜,从其刊发的文章来看,其言不虚。如《我对于佛教的怀疑》、《对于新思潮的批评》、《无政府主义的释迦牟尼》、《男女平权之始祖——释迦牟尼之妻》、《释迦牟尼之社会主义观》等,都可见到《新佛教》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密切关联。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佛化新青年》、《新佛教》等刊物在文学观念上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相近。《新佛教》的文艺栏目打出来的旗号即是“新诗”,显示出自己与旧诗的区别。尽管在刊物上发表新诗的作者主要是陈建雷、陈回、吴江冷等人,作者面不够宽泛,但自觉地以“新诗”为标榜,这种气势在当时的佛教刊物中确实是别具一格。《佛化新青年》的诗歌专栏作者面显得更加广泛些,所刊发的作品大部分是新诗,体式自由,语采白话,显然可见五四时期白话新诗的影响。该刊不仅支持语体新诗,而且主要的作者骨干自己也大写新诗。如刊物创办人张宗载,他写了《春歌》等作品:“和风儿跳舞,/暖日儿快畅,/香花儿狂笑,/好鸟儿歌唱。/哈哈!哈哈!/如何有这般景象?/春神他对我说:/冬鬼的残忍,/我见他不惯。/你将我亲爱的同胞,/都作了苦恼的囚犯。/我誓与你宣战,/把你所立的,/一切礼教,/一切法律,/一切制度,/一齐打烂。/宣战!宣战!/打烂!打烂!/凡苦恼的都该破坏,/凡不平的都该打烂。/放开我的慈心,/显出我的曙光,/有屋大家居,/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披,/有福大家享,/造成个锦绣世界,/早除尽恶浊的脏,/好邀我好朋友,/和风儿,/暖日儿,/香花儿,/好鸟儿,/同登春台,/自由跳舞,/自由快活,/自由狂笑,/自由歌唱。”②写这首白话新诗之前,张宗载曾应邀到黄陂前川中学作讲演,讲演题目是《春与佛之使命》,阐述的是一色一香无非春意,一芥一尘全是法身的意思,指出宇宙间无处不含满的是春意,无处不充满的是佛性,凡春意所显处亦佛性所显处。《春歌》的白话诗赞美的也是这种春意与佛性的同一,只不过里面同时掺和进了诗人从苏俄留学所带来的社会主义思想而已。又如佛学家唐大圆,他一生诗歌作品很多,其兴趣主要在旧体诗作,但在《佛化新青年》杂志上,为了支持同道们的新潮主张,他也写了一些白话诗助兴,如刊载在第一卷第五号上的《赠佛化新青年记者张宁两君》:“青年!青年!/你像这白日青天,/万里无云,遍照那三千大千。/青年!青年!/你像这章台新柳,/叶青枝纤,专接的十方有缘。/我与你初相见,/春风满面。/便喜你狮子吼,象王行,万选青钱。/奋斗的青年!/改造的青年!/欧风美雨斜复偏,/人海思潮颠倒颠。/虎豹吼大野,/龙蛇啸深渊。/且唤起少壮志气,/立定脚跟,/撑开你的般若大愿船,/普渡这苦海的众生,/都登了极乐的金莲。/那时娑婆净土相变迁,/世界大同,/无党无偏。/若说责任与功德,/都称你今日的新青年,/也不负他佛化的新青年。”从诗歌里可以看到诗人对奉行佛化的青年同道的真心赞美与殷殷期待,这种年轻人之间的互相期许,互相激励,互相勉勖,无疑颇具五四时代的清新风气。不仅是这些在家学佛的青年如此,包括一些出家人如净空法师、源印法师等也在刊物上发表过新诗。源印的《问心》连续用几个排比句,问心为何没有一刻的安静:“就是海,/他也有不起波澜的时候,/哪能似你这般怒涛汹涌,没个止息?/就是月,/他也有短缺的时期,/哪能似你这般希望无穷,不知满足?/就是琴,/他也要人弹着乃可发响,/哪能似你这般悲声大放,长鸣不绝?/就是鸟,/他也有疲倦的时候,停了他的歌唱,止了他的飞翔,/哪能似你这般任意长歌,老不休息?/心啊,你莫不是念着大地一般痴醉迷梦苦恼的众生?/你虽用尽了精神,竭力大吼,不知他们肯不肯听?”佛说万法惟心,心生万物,心如流水,涓涓不已,又说佛法之始,惟在正念,佛法之终,惟在正觉,所以静心止念,常常是修习佛法的入门之道。源印这首诗所咏的心波涛汹涌,希望无穷,悲声大放,长歌不息,这本与佛法相悖,但这心却是为了唤醒众生的痴醉迷梦而作狮子吼,而作大悲愿,所以此心的涌动又体现了佛法的根本义。净空的《北京别张宗载宁达蕴两君》,虽然表达的也是对佛化新青年会两位骨干人物的赞扬和期许,但法师是将世道的污浊和佛化新青年的光明峻洁对比着来写的,他用诗尖锐地声讨:“借外债的把四万万同胞,当黑奴卖了,/万千金钱,进入腰包。/夺地盘的,狼贪虎视,各逞强家将民命当作稻草。/刮地皮的,是瘦狗也受煎熬,是肥羊,无处可逃。/总统与官僚,畏武力,贪财宝,议员政客猪仔一圈牢。/锦绣神州辜负了,破碎河山,夕阳晚照。/问何时有自由?问何地可逍遥?”这种诗句不仅关心民生疾苦,而且直指当下官僚政客,抨击政府贪污腐败,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这对一个出家人来说确实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