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角度看,相当一部分现代文学现象,本身就是政治活动,两者不可分。但正因为政治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普遍前提,不少特殊的文学史现象,恰好只能从特殊的、甚至非政治的角度,才能得到更合理的解释。以“皖南事变”为节点的抗战文学史分期论,就是这样一个需要重新检讨的文学史叙事。 流行的分期理论认为,“皖南事变”发生后,由于国民党文化专制主义的高压,大量进步文人被迫离渝他往,文学刊物也纷纷停刊或不能正常出版。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文学,陷入了衰退和停滞。针对这种情形,中共南方局巧妙地把斗争阵地转移到戏剧领域,以1941年11月的“寿郭”演出为开端,掀起了话剧运动高潮,成功打破了国民党文化专制主义高压。大后方文学,由此进入了以话剧演出为中心的新阶段。 据笔者所见,这个说法最早见之于南方局文化工作委员会1941年度的工作报告。这份报告,按照一至五月的“疏散阶段”、五月至九月的“轰炸阶段”、九月以后的“雾季时期”的时间顺序,全面扼要地陈述了一年来的重要工作。“疏散阶段”的主要任务,是“以全力说服文化界友人离渝,为其筹划路费,安排去处”。“轰炸时期”,则“因重庆被炸迁往乡寓,进城颇不便,文化人亦大半下乡,城内无多少工作可言”,“谈不上开展工作”。第三阶段,是“雾季时期”的祝寿活动和戏剧工作: (1)由于当局之种种压迫,过去文化活动的方式已不能用,被迫产生新的方式。借文化人的红白日,郭沫若之五十寿辰,冯玉祥之六十寿辰,张冲之追悼会等等,以此方式进行一些文化活动。(2)戏剧运动,其他文化活动方式都遭压迫,于是文化界活动乃集中于当局尚未十分注意到的演剧运动,收获不少。演出者多[是]比较好的剧本。当局的三青剧团始选一二国民党文化人演出剧本,但卖票不多(如杨邨人之秦良玉)影响不佳。 关于“出版工作”,报告说: 左倾书店因限于资金及环境,未出新书,只是再版一些原书维持门面。在我们支持下,为宣传苏联胜利,曾有苏联文艺运动之出版计划,由曹靖华主编,但因印刷条件太坏,只出版了一本《剥掉的面具》,第二册亦已付印,以后当陆续出书。我们所影响的杂志,多被当局藉故取消出版证……① 随后,蓝海(田仲济)的《中国抗战文艺史》初版本和修订本,详细列举了文学期刊出版在“皖南事变”后陷入停滞的具体情形。阳翰笙、陈白尘等人的回忆,则补充了以“寿郭”为开端的雾季演出从发生到走向高潮的历史细节。一个以1941-1944年的“雾季演出”为中心,上承“皖南事变”后的出版低谷,下启民主运动与讽刺大潮的文学史叙事,就此形成。通行著述,或直接沿袭,或暗中呼应,强化了以政治文化为中心的文学史想象机制。 国共两党的联合与斗争,的确是当时中国社会生活最敏感的中枢神经之一。“皖南事变”对大后方文学的影响,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这个以党内年度工作报告为基础的文学史叙事,显然难以对下述现象做出圆满解释。第一,文学期刊不能正常出版的事实,不是1941年之后才出现的,而是1939-1942年普遍存在的历史现象。“皖南事变”后的政治迫害说,既不能涵盖事变之前的停刊和脱期现象,也无法解释1943年之后,重庆文学期刊出版何以能够再次兴盛起来。第二,“皖南事变”之后,国民党的文化专制主义政策,不是以迫害型的高压为主,而是以诱导型的奖励为主,进入了一个相对缓和的历史时期。第三,话剧演出,一直是大后方最活跃的文艺活动,并非1941年“雾季演出”之后的新现象。 首先来看期刊出版的低谷问题。 1947年初版《中国抗战文艺史》中,蓝海说,由于“政治上的江南事件”,“本来蓬蓬勃勃的气象全被春江寒流冲散”,1941年的大后方文艺界,进入了“消沉的季节”: 如果就出版物来说,重庆只余原有的《抗战文艺》,《七月》,《文学月报》,《文艺月刊》等,及由上海移来的《文艺阵地》,在初春开始出版了第六卷第一期。从暮春到仲秋,书籍杂志都呈现了季候相反的冻结的状态。在整个的一年中仅《抗战文艺》出过两本,《七月》出过两本,《文学月报》出过三本,《文艺阵地》出过三本。因此普遍的发生着书荒,一直到一九四二年的春季,情形才逐渐的好转。② 1984年的修订本,增加了两个新内容。第一,详细描述了“江南事件”的影响,明确断言造成“冻结状态”的根本原因,是国民党对抗日进步文艺运动的迫害。其次,增加了重庆文艺界从1942年后开始走向“逐步好转”,《文艺先锋》等先后创刊的情形。③无论初版本还是修订本,《中国抗战文艺史》列举的,自然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尽管不够准确。 但稍加分析,却有两点值得推敲。第一,文学刊物不能按期出版,并非“本来蓬蓬勃勃的气象”被1941年的“春江寒流冲散”之后,而是1939年下半年后普遍存在的事实。第二,上述刊物和书籍,尤其是文艺奖助金管理委员会《抗战文艺丛书》的出版困难,完全不能归咎于政治压迫。理由很简单:该会是国民党中央社会部下设的官方组织,“由中央社会部、中央宣传部、教育部、军事委员会政治部、赈济委员会、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各派代表一人组织之”④。1941年仅出两本的文协会刊《抗战文艺》,恰好从1940年3月开始,受到该委员会的资助。——此前的文协,亦是按月接受中宣部、政治部、教育部和社会部等官方机构补助的民众组织,一度被讥为“御用”团体。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