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1980年代的文学变革,学界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伤痕文学”突破论,认为正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出现,一改原有“文革文学”的“非人的文学”、“黑帮文学”或“阴谋文学”状况,开创了“新文学发展最为波澜壮阔的时期”①;另一种是1985年革命论,认为只有到了1985年前后,一些新潮作家、作品和批评家的出现才使文学发生了“真正的变化”或曰“革命”。 后一种观点以李陀为代表。他在1987年就提出以“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发端的文学“变革”仅仅是“在表面进行”的,实际上仍然“沿袭”的是“工农兵文艺”路线,“文革”后“真正的文学革命”是1987年“实验小说”的出现。到了2001年,李陀“认真地追根溯源”,又把“文学革命”的历史拓展到“朦胧诗”。但出于和1987年同样的理由,“伤痕文学”仍然在李陀的“文学革命,”之外②。 抛却这两种观点背后各自的一元化标准(分别为政治和审美)不计,二者都有其历史真实性,应该存在对话的可能。提出这一点,一是因为过分地强调“断裂”,容易造成对历史连续性的忽视;二是界限分明的“断裂”既无助于对变革的发生作出有效解释,还可能导致将变革本身进一步神话化和凝固化。本文试图借助1982年影响较大的“风筝通信”③,来探讨这两种观点间的关联,并由此对1985年变革中的文学观念的构造方式作出初步分析。 语境:“下一步踏向何处” 说到1985年的文学观念,影响最大的当数“现代派”。一种常见的文学史叙述脉络是:随着“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大量译介和广泛传播,“现代派”一举超越了“现实主义”,对1980年代中后期的批评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学界虽然也把1982年的“风筝通信”看成当代文坛“现代派”论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在讲述“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发展史时提到它在客观上扩大了“现代派”的影响,但很少有人论及“风筝通信”对1985年前后“现代派”文学观念的形成究竟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这里首先要提出的是,“文革”后的文学观念迅速走向“现代派”,特别是将“形式”、“语言”和审美等作为“现代”文学的特征,并非自1985年始,这种趋势早在“风筝通信”前后就出现了。当时就有人批评“现代派”论争只是斤斤于形式而忽视内容。④ 和今天很多人将1980年代后期文学陷入能指游戏的责任尽数推给文学家的思路如出一辙,这些批评往往只注意文学趋向“形式”的内在动力,却忽视了作家和批评家所面对的外在压力——它从一开始就影响了文学写作的“内容”,并限制了后来“形式”讨论的界限。这从参与“风筝通信”的几位作家遭遇到的“共同性的问题”可以略窥一二。 1981年初,蒋子龙致信冯骥才:“你打算沿着《歧路》(《铺花的歧路》)走下去,还是依照《在人间》(高尔基)的路子走下去?”言下之意,在蒋子龙眼里,冯骥才在“文革”后的路子和经典革命现实主义作家的路子是有很大不同的,现在的问题是继续走“突破”的路子还是回到经典革命现实主义。蒋子龙的问题在冯骥才那里得到了强烈共鸣:“本来,文学的道路,有如穿过莽原奔往遥远的目标,不会一条道儿、一口气走到头。但我们这辈作者为什么几乎同时碰到这个难题呢?看来这是个有共同性的问题。”⑤ 对此,冯骥才做出了反思。在他写给刘心武的信中冯骥才提到,“多年来非正常的政治生活造成的、有待解决的社会问题,成堆摆在眼前,成为生活前进的障碍。作家的笔锋是不应回避的”,但另一方面,他却觉得蒋子龙所说的“在每一篇新作品中,强使自己提出一个新的、具有普遍性和重大社会意义的问题”又太难了,“这样就会愈写愈吃力、愈勉强、愈强己之所难,甚至一直写到腹内空空,感到枯竭”。 冯骥才这段话说得既中肯又含蓄。他感觉到了文革后通过“说真话”给文学带来的力量,但到了“团结一致向前看”的1981年,官方要求以各种方式减少对文革题材的书写。⑥ 文革不好“说”了,即使“说”了,和主流的调子完全一致又很难有什么反应;不一样的话,很可能会遭受批评。一位批评家站在1982年的“决议”立场上对戴厚英写于1980年的《人啊,人!》追加了这样的“要求”: 人们也许会说,作品是写成于《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发表之前的。但是,这一决议是几年来对历史的重新认识的结论,而重新认识的过程是一直在进行着的。要求我们的作者,作为这一过程的参与者,从正面或侧面反映出这一时代的脉搏,或以这一历史进程为视角去表现生活,不算是对作者的过高要求吧。⑦ 这个“要求”还透露出,对如何表现历史(“文革”)的限制同样适用于在表现时代(“生活”)上,它们是一个问题的不同侧面。传达到作家们那里,自然是“下一步”如何写作的问题。也就是说,作家们在此时感觉到的不是没有“社会问题”可写,而是将“社会问题”写得既切合意识形态要求的“重大社会意义”又有新意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在信中,冯骥才想出的办法是,以后不再处理“笼统”而且“客观性太强”的“生活”,转而写更为丰富的“人生”。⑧ 有意思的是,刘心武虽然认为冯骥才指出的弊病确实存在,但刘“以为那主要是因为我们艺术修养还差,没有写好,还不好用因果关系去解释,所以我不甚同意‘难免’说”。⑨ 进而刘心武用自己的方式解读了冯骥才的想法,“你所思考的,是在政治方向已经确定之后,进入艺术构思时所取的角度问题。你认为从‘社会问题’角度取材,不如把生活当作一个整体,充分认识到人的活动即人生的复杂性、丰富性、流动性,使社会生活和人物形象在作品中达到充分的‘立体化’,你的‘注意写人生’的主张,大体上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赞成,并稍加补充:真实地反映人生,并通过作品引导读者看出人类生活的总发展趋势。我以为这也就是坚持革命现实主义的方向。”可以看出,刘心武并没有多少蒋子龙和冯骥才那样的困惑,原因是他对“文学发展方向”的看法没有超出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的要求,他所致力的是如何在“革命现实主义”的前提下进行创造性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