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自4卷起的新文化(新文学)倡导,“策划”和“运作”的特点更为突出起来。其中,十分典型的一例,就是4卷6号推出的“易卜生号”。两个月前还是一个“拟”想,但决心是大的,在4卷4号上发布“启事”,破例向海内外学者“征集”稿件(4卷3号已有不用外稿的《通告》): 本社特别启事 易卜生(H.Ibsen)为欧洲近代第一文豪,其著作久已风行世界,独吾国无译本。本社现拟以六月份之《新青年》为“易卜生号”,其中材料,专以易卜生(Ibsen)为主体。除拟登载易卜生所著名剧《娜拉》(A DoIIs House)全本,及《易卜生传》之外,尚拟征集关于易卜生之著作,以为介绍易卜生入中国之纪念。海内外学者如有此项著述,望于五月十日以前寄至北京东安门内,北池子,箭杆胡同,九号,本志杂志编辑部,为祷。 但所谓“征稿”,又何尝不是为扩大影响而“故作姿态”呢?出个专号介绍易卜生,应该是“编辑集议”的结果①,为此,《娜拉》的翻译,胡适和罗家伦已经着手,《易卜生传》(北大学生袁振英撰)也有了着落,但这些尚不足以出专号。这件事的动议,可能最早出自胡适,他更有热情,勇挑大梁,那篇著名的《易卜生主义》,有“贞操问题”讨论的启发,更有对《新青年》自创办以来感同身受的体悟,加之翻译过程中的触摸,就这样“把我心目中的‘易卜生主义’写出来,做一个‘易卜生号’的引子”②,是意外的收获。陶履恭又承担了《国民公敌》的翻译,加上吴弱男译出的《小爱友夫》。所以,5号再对“易卜生号”预告,改为郑重其事的《本志特别通告》,内容和形式上也都有了明显的不同③: 本报现以第四卷第六号为易卜生号。以为介绍欧洲近世第一文豪易卜生(Ibsen)入中国之纪念。内有易卜生之名剧《娜拉》、《国民公敌》、《小爱友夫》三种之译本,及胡适君之《易卜生主义》长论一篇,附以《易卜生》传与其他关于易卜生之论著。读者不但可由此得知易卜生之文学思想,且可于一册之内得三种世界名剧。此为中国文学界杂志界一大创举。想亦海内外有心文学改良、思想改良者所欢迎也。 即使是推出的“易卜生号”那期,仍然有两个《本社特别启事》,一个是想在此基础上再办“萧伯纳号”,另一个仍然是易卜生的: 本社拟于暑假后,印行《易卜生剧丛》。第一集中含《娜拉》、《国民之敌》及《社会栋梁》三剧。此外并有胡适君之序言,解释易卜生之思想。特此布告。 请注意,又增加了一部《社会栋梁》;而《易卜生剧丛》,并未见得出版④。 如此大张旗鼓地策划、包装与运作,确可谓“中国文学界杂志界一大创举”,在《新青年》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在新文化(新文学)倡导运动中也是“空前绝后”的(虽然7卷有“人口问题号”、“劳动节纪念号”,却显然无法与之相比)。在这些“大吹大擂”的“启事”和“通告”字里行间,流露出倡导者“壮盛”的“意气”。 胡适似乎不肯就此罢休,应朋友之邀,又仿《娜拉》用英文写出“游戏的喜剧”《终身大事》。剧中父女二人的“田”与“陈”古时一姓、不得结婚的那段对白,可以使人想到刚刚见于报端的《荆生》,以“田其美”影射“陈独秀”,可见双方“对垒”的气势。继之,因为《终身大事》要登载在《新青年》6卷3号,胡适又特意写了个“跋”,说:“这出戏本是因为几个女学生要排演,我才把他译成中文的。后来因为这戏里的田女士跟人跑了,这几位女学生竟没有人敢扮演田女士。况且女学堂似乎不便演这种不很道德的戏!所以这稿子又回来了……只好送给我的朋友高一涵去填《新青年》的空白。”不无风趣,但又何尝不是有意给后来的“文学史”留下一桩“遗闻”呢? 如果说4卷6号的首篇《易卜生主义》,前半部分着眼于“易卜生号”的《娜拉》一剧以及“娜拉出走”所作阐发,那么,胡适“心目中的‘易卜生主义’”,更值得关注的是文章的后半部分,是从《国民公敌》和《社会栋梁》出发展开论述的: ……我们且看易卜生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 易卜生的戏剧中,有一条极显而易见的学说,是说社会与个人互相损害;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lndiuidnality),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 那些不懂事又不安本分的理想家,处处和社会的风俗习惯反对,是该受重罚的。执行这种重罚的机关,便是“舆论”,便是大多数的“公论”。世间有一种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从多数的迷信”。人都以为多数人的公论总是不错的……那少数人的主张渐渐的变成多数人的主张,于是社会的多数人又把他们从前杀死、钉死、烧死的那些“捣乱分子”,一个一个的重新推崇起来,替他们修墓,替他们作传,替他们立庙,替他们铸铜像。⑤ 《易卜生主义》对“舆论”、“服从多数的迷信”、“多数人的公论”的挑战,甘做“国民公敌”,说“‘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强调“发展个人的个性,须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担干系,负责任”,宣称“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⑥。这正是《新青年》创办后的核心话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