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写作大概是有命数的,有的作家写着写着就甩手不想写了,最后干脆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而有的作家写着写着,似乎越写越来劲,写作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想让他停下来都难。不知道潘向黎的写作属于上述情形中的哪一种?很长一段时间,潘向黎的文学写作在我的心目中是与“小”联系在一起的。她写的小说或散文,都“小”:篇幅小,题材小,叙述的口吻也小,总之是“小”说,与社会民生、国家大事天然地绝缘。她写《我爱小丸子》、《白水青菜》等小说,取材都市家居生活,很温婉,很平凡,但有嚼劲,字里行间隐含着一股力量。她在《新民晚报》“夜光杯”上开设专栏,谈王昌龄,谈王维,谈张若虚,谈刘禹锡,一路写来,绵延不尽,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一千多年前的文人轶事上,让人产生一种独上高楼、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但转眼间,读到她的长篇新作《穿心莲》,刚刚还在古人的云里雾里“抬头望明月”,这下又不得不转过神来,领略她笔下的都市生活了。 一 在当代城市作家中,潘向黎的写作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异数。她写都市,写都市青年男女的故事,写得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与她同时期的不少作家描写都市生活,哪一个不是沉浸在物欲的狂欢之中,一旦涉及到男女情感,又有哪一个能够免俗?不是污泥浊水,便是欲望滔滔。但对照潘向黎的都市小说,你会发现都市生活还有另一面,这另一面当然不是倡导“无产阶级文学”或“底层文学”的批评家们嘴里那个阴暗不堪、充满革命暴力的都市角落,而是属于潘向黎特有的超越物欲与革命话语之外的美丽都市风景。 潘向黎自称是福建泉州人,其实她自小就生活在上海,工作在上海,算得上是一个上海人。她的谋职单位就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淮海路之间。从她家到办公地,一路走来,静安寺、南京路、茂名路、威海路,沿途所见,都是上海顶级的百货商厦:久百城市广场、上海商城、恒隆富泰、梅龙镇广场、吴江路旖旎一条街,每天来来回回都在浓浓的商业圈包围中。站在她办公的文新大厦顶层,朝南望,是妩媚的淮海路;朝北看,是多姿的南京路。从最新的上海标志性建筑,到泛着砖墙红的旧上海石库门小区,各色风景,尽收眼底。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职场氛围中,不知道内心会涌起怎样的感受?至于将这些感受付诸笔墨,演化成小说,又会呈现出怎样的景致呢? 读《穿心莲》给我的最大感受,是有质感的都市生活笼罩着整篇小说。睡懒觉,吃夜宵,喝咖啡,翻时尚杂志,出国旅行,与男友泡吧,贷款买房,参加生日Party,或是打扮一番,到大街上晾晒心情,在路人频频回头中快乐自己……如此这般,都是当代都市特有的生活场景。或许这些文学景观在其他的作家作品中已经零星见过,但在潘向黎笔下,却是全盘登场,一个不漏。她写男朋友送给“我”的礼物: ……一个莱尔斯丹的皮包,一套倩碧的洗护经典三件套——就是广告登遍全世界的黄色肥皂、装在塑料瓶里的化妆水和玻璃瓶里的滋润液,有点像药的那一套,一条苏格兰格子羊毛围巾——不是羊绒的,但是看上去更结实…… 她写“我”送给男友的礼物: ……和木耳好的那阵子,我疯了似的给他买礼物。而且给他买的都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东西,都是我其实买不起的东西,都是我为了自己不会买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木耳那么好,那么迷人,他配得上所有最好的东西。我给他买阿玛尼西服、圣罗兰衬衣、意大利和日本的十几条领带,各个名牌的皮带,还有我能看到的最好的皮鞋…… 潘向黎写这些不是要炫耀什么,也不是人为地要与流行的写作划清界限,这些早已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庸俗不堪的小资情调的文学元素,在她的长篇新作中不仅没有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反倒是表现活跃、各领风骚,成为城市生活很好的修饰符号。作为写作者的潘向黎似乎很早就对文学批评有意保持着间距。或许她以前相信过那些满口大话的学者、评论家——在她成长和交往的文化圈里不乏这样的人物。但一定有什么事情让她尝到了这些人士的苦头,使她明白这些人士的话基本靠不住,不仅话靠不住,人也靠不住,所以,才有《穿心莲》中女主人公脱口而出的“只要是男人,就是无可理喻的动物”。其实这是说给那些男性为主体的批评家听的。这种自然而然的城市文学书写,对潘向黎而言,是生活使然,但对于习惯了现有的城市文学书写模式的人们而言,应该有一份意外的惊喜。想一想此前我们头脑中盘踞着的有关当代城市文学的点滴记忆吧,有炫耀物欲的,也有城市怀旧的,这些离我们时间最近的城市文学的写作者,在想象和书写城市生活时似乎都被一种文学理念牢牢牵引着:我要表现这个城市的生活。这种不可遏止的“我要表现”的写作冲动,在造就作品绚烂奔放的戏剧性故事的同时,也处处制约着这些作家作品。不是吗?表现欲太强了,人为的东西太多了,作家们写着写着,就情不自禁地操纵起人物,让他们扮演某种思想意念的代言人。不是“新新人类”的代表,就是旧上海名媛怀旧病的浓缩。如此描写,上海的城市生活的文学符码是建构起来了,但城市生活的灵魂却失去了活力。要知道所谓的上海世俗生活,不是那些属于思想和历史范畴的面目严肃的东西,而是那些在大街上流动的华光异彩,那些夜幕下惊鸿一瞥的注目,那些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南腔北调,那些擦肩而过的偶然一瞥,甚至是漫不经心、没有装点的调侃,总之,是那些最最油盐酱醋、最最没有思想含量的生活因子,它们弥漫于上海的大街小巷,充斥于城市的空间,它们才是上海城市文学体内跳跃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