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的光亮和声音 雷达 雷达,中国作家协会 写生态保护的小说我读过一些,但像《锁沙》这样,不是借着“人与自然和谐”的名义,一味地敬畏和膜拜,迁徙和逃离,而是以大勇者的迎击姿态,力擒孽龙,遏制沙化,扬厉人的主体性和实践性的作品,却很罕见。写草原人文风景的小说我也读过一些,但像《锁沙》这样,把环境的酷烈,人的奋争,爱的纠缠,村官大学生的艰难成长,上升到人类自我拯救的高度,并以诗意葱茏的笔墨精心描绘的作品,也很罕见。《锁沙》的不同凡响在于,它不仅讲述了一个遏制草原沙化和人心沙化的故事,而且始终有一种更高的光亮和声音在牵引着它,那就是主人公对道德理想和精神信仰的持守。这种持守成为整部作品的灵魂,使得《锁沙》这部小说因为灵魂信仰的坚实而拥有了人类文化精神最重要的资源。在实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盛行、信仰缺失、精神萎缩的当今时代,这是弥足珍贵的。文学的奥秘便是这样得到阐释,没有一种高尚美好理想化的东西来鼓舞、召唤人心,理想社会的方向在何处呢?舍此之外,人类还有什么可靠的自救和自强之路?从这个角度来看,《锁沙》有着较强的浪漫主义成分。 《锁沙》是有境界的作品。其境界首先由它的故事和人物托起。历尽辛苦终于大学毕业的郑舜成,在深圳一家大企业谋得了一份令人艳羡的职业,且得到董事长爱女的青睐,不料,报到上班之前,回乡看望父母,一路所见景象使他触目惊心,仅仅四年时间,他魂牵梦绕的美丽家乡,已面目全非,成了首都北京主要的风沙源。渐近曼陀北村,遇到的事情更令他惊诧莫名,村里十几个青壮汉子竟然在村民兵连长的带领下,准备纵火焚烧村头唯一一棵被奉为神树的千年老榆树!说是要扫清生态移民最后的障碍。因为最好的躲避,就是申请“生态移民”,可以得到政府资助,一再地退却和漂泊下去,任沙尘暴恣狂。这情景似一枚芒刺射入眼帘,使郑舜成惊愕和痛楚。完全是本能,他冲上前去,展开了护树斗争。终于,在同行的中央美院研究生陶可配合下,以“舍身相救”方式帮老榆树躲过了一场大劫。接下来,是在父老乡亲夹泪夹泣的恳求中,在镇党委书记刘逊的殷恳挽留下,经过激烈的内心搏斗,他终于决定放弃华丽前途,肩起重担,带领大家开始了治山锁沙、向暴虐风沙讨还美好家园的悲壮的征程。 郑舜成放弃优厚待遇而选择筚路蓝缕,在常人眼里,是傻瓜,是悖离常情常理甚至失真的行为,但正是这样惊世骇俗的抉择展示了人的潜在的精神伟力。放在大的人类文化传承的空间里审视,就会发现,这是一种善的根脉的维系,生命基因的传递,是人类独有的悲慨和壮丽的精神之树。事实上,他的选择与他的身世密切相关。“他身上流着完全不同的血液”,他“并不是曼陀北村的后代”,而是28年前,“随一群满怀接受再教育愿望来到乌兰布通草原的”两名北京知青爱情的结晶。他的亲生父母白照群、上官婕以及老水利科学家宋一维、工程师曹文修们,曾在极左的年代,为草原生态建设献出了宝贵生命。作品中三代人的故事可以用“献身”这两字串接为一。最早的,可追溯到一百年前的僧人占古巴拉,他曾用生命救下了老榆树,情形一如今天的护树。小说从这个节点切入,一下子贯通了古今,让百年时光艺术地化成一瞬。作品里拟人的老榆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当然要受难,你以为耶稣是怎样成为耶稣的?”这句话说道出了郑舜成及其同伴们既平凡又高贵的殉道秘奥。神永远都不会抛弃人类的,只要人类不自己抛弃自己。 郑舜成这个人物无疑是被理想化了的,脱掉了一切低级趣味的形象,完美得近乎神,慧鉴法师把他写进了自己的著作,跟宗教典籍里面的高僧大德们相提并论,认为他的“从最根本处改善民生是一种最辉煌的苦海慈航”。我认为作者是有意这样写的,她在有意扬弃写实主义的平庸。在她看来,任何时代都有自己的英雄人物,就是那些自觉担荷苦难,负重而行,用自己之苦换来大众之甜的人。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讲述郑舜成的故事,其实是自己的被感化、被改造、被引领的故事,像银凤、郑义、那斯图、林青田、乌力吉、张枝等人完成的表达是:郑舜成是“先改变这块土地上的人而后才改变这块土地的”。在这个过于现实、急功近利、几乎完全物化了的时代,作者高扬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显示出独有的思想魄力和创造魄力。 小说的整体叙述是由女作家胡文焉完成的。她当年的走出塞外,是一种文化寻找,她感受到自然和人文环境的双重恶劣,毅然启程,去寻找理想的生存之地,来到了美丽南方的西曼,隐居在鲜花丛中著书立说。但她渐渐意识到,并不是身在宜人的自然环境中就能幸福,首要因素是人性的清澈,道德品质的高尚,西曼自有另一种沙尘暴——人心的贪婪、欲望,人性的浑浊,相对于自然界的沙尘暴,这种“沙尘暴”更加可怕。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她向心造的圣地走去,就是“国家最北边的村庄”曼陀北村。胡文焉的线索作为另一种思考丰富了作品的意义。 《锁沙》的语言彻底突破了传统理解上长篇小说的模样,呈现出诗的、散文的特质,这提供给人的审美享受固然丰实巨大,它对于长篇小说创新、发展和提升的意义尤为深刻而不容忽视。诗化的语言与包含着全部人类生活的盈满干净的内涵、崇高的思想品质共同制作出作品宏丽的诗性。《锁沙》诗性的另一源泉是情感,很少能够在长篇小说里看到这样至真纯粹的情愫,感觉作者是捧着一颗心在进行文字行走。《锁沙》是一次以生命进入的真情写作。 作为长篇小说,《锁沙》具备了好散文的要素,具有富于时代感的思与诗交融的言说方式。它的诗的、散文的形式和韵致,注定了它是一场远离快感阅读的审美阅读。但是,一个超越的追求总会对应着一个明显的不足。《锁沙》偏重于诗化的特质于形式方面的表现,造成了小说阅读上“抓人”不够,削弱了故事的推进。但细细推敲,会发现这些诗章的段落,已经脱离了诗歌的原有之意,具有了叙事功能。当然这似乎并不稀奇,叙事诗是一种拥有悠久历史的艺术样式了。不同的是,在这里,诗章作为叙事形式的一种,是与作品的整体叙事紧密相依的。诗叙事使得文本顿然具有极大的张力,叙事变得如此精练、简洁,如此充满灵性慧气而拥有巨大的艺术概括力,使得这部作品在诗的形式上的创制,具有了长篇小说形式上美学意义的探索和创新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