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小说创作中构筑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王国。在这个艺术王国里,以其故乡湘西为背景的乡土文学作品占据着最显赫的地位。沈从文正是通过描述湘西风土人情来表现诸如生与死、爱与欲、永恒和变化等普遍性问题而获得文学声誉,并奠定了其重要的文学地位。与当时的主流文学强调政治性,关注社会的群体性和阶级性,力求通过社会分析而探求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和规律性。追求全景式史诗创作的宏大叙事不同,沈从文在小说创作中关注的是生活的偶然性和个体的人性,描绘的是湘西边区的日常生活形态,将日常生活现象赋予了颇具诗意的内涵。这种富于诗意的形象创造,使沈从文的小说创作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成为一种诗意化的“日常生活”叙事,多数作品具有浓郁的田园诗特色。 一 尽管已经生活在城市,并且成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现代知识分子,沈从文却一直自称为“乡下人”:“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豪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情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这自称的背后体现着一份真诚而执著的自信,也隐含着沈从文心智活动中永不枯朽的一个独立精神资源,即从湘西的乡间生活中找寻能够赋予人们以生命力量的淳朴纯真的感情。由此,沈从文的乡土小说创作在乡间日常生活的叙述中,呈现出一个田园诗般的文学图式。 《雪》是沈从文早期的一个作品,故事的内容淡到几乎没有,然而雪景的美丽,打猎的想象,叔远与“我”偷吃栗子,以及叔远娘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等描述,无不在乡间日常生活中呈示出一个淳朴、善良的诗意世界。在这里,吃穿几乎是生活的全部,也正是在这两方面(叔远与他娘一直为“我”准备好吃的,并在下雪夜给“我”添毯子),“我”切身感受到一种至真的人情美。《牛》是乡土劳作的一首略带忧虑的抒情诗。土地、生产是乡土世界的中心生活事实,而就在春耕的黄金时期,一向惜牛如命的“大牛伯”在气头下一榔槌敲坏了小牛的后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选择之中。作品以拟人化的笔调,抒写了主人与牛惺惺相惜的命运感。如当大牛伯“看到牛一瘸一拐的向前奔时,心中到底不能节制自己的悲悯,……他也像做父亲的所有心情,做错了事表面不服输,但心中究竟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比平时更多用了一些力气,与牛合作,让大的汗水从太阳角流到脸上”。而晚上,这牛“梦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铧飞跑,上山下田,犁所到处土地翻起如波浪”,牛大伯则“梦到用四床大晒谷簟铺在坪里,晒簟上新荞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荞子向太阳下照,荞子在手上闪放乌金光泽”。作品在拟人化的叙述中,既呈现了乡土生活的喜怒哀乐,也细腻地刻画出大牛伯等乡下人的忠厚和善良。 《三三》中的“三三”在碾坊、小溪、清潭之间成长,“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日常生活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也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快乐。捉蝈蝈、纺织娘玩,煨栗子吃,饲小鸡,观钓鱼,看狮子龙灯等日常事件带给三三无尽的乐趣。在这里,人的生活与自然生活节奏统一,和谐共存。生长在这个自足恬静的世界里,三三从外表到内心都姣好无比,童真、质朴、恬静。三三的语言也富于童趣,天真、自然,与其生活的世界相协同。当堡子的管事先生让城里来的小生做碾坊主人,并笑道成天有新鲜鸡蛋吃的时候,三三在心里说道:“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的鸡就是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吃。”三三的行为、语言等都表征着一种自在、健康的生命形态。来村里养病的白脸小生尽管勾起了三三对城市繁闹生活的一丝憧憬,甚至开启了三三内心深处朦胧的情感,但随着他的病亡,三三的生活很快又回归平静。在这里,故事的发展似乎是无时间性的,或者说跟一种现代性意义上的时间观念没有什么关联,正如“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长大了”,时间在三三的世界中是不重要的。城里人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三三平静的世界,让她朦胧地感觉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城市生活的时间之维,但随着城里人生命的消逝,裂开的时间缺口马上封堵上了,三三又回归到自足、宁静的生命状态。作品也以乡间这种健康、自然的生命映衬出城市人生命不健康的一面。可以说,作品通过宁静、自足的乡间生活,乡村民俗的自然美,淳厚的人情美,烘托出一种至真至纯的田园诗的世界。 这样,与“五四”以来重在表现乡村社会的压迫和不平,挖掘愚昧、落后的民族精神剑伤的主流的乡土文学不一样,沈从文在湘西乡间日常生活的描述中,呈现的是一种自在自为的健康的生命形态。在《船上岸上》中,沈从文从一个卖梨的老妇人身上,颂扬了乡下人朴实、不懂欺诈的一面,并由此贬斥了城里所谓善人、道德家们的虚伪: 为什么乡下同城里凡事都得两样?为什么这妇人不想多得几个钱?城里所谓慈善人者,自己待遇与待人是——?城里的善人,有偷偷卖米照给外国人赚点钱,又有把救济穷人的棉衣卖钱作自己私有家业的。这人也为世所尊敬,脸上有道德光辉,因此多福多寿。乡下人则多么笨拙。这诚实,这城中人所不屑要的东西,为什么独留在一个乡下穷妇人心中?良心这东西,也可以说是一种贫穷的原素,城市中所谓道德家其人者,均相率引避,不愿真有一时一事纠缠上身;即小有所自损,则亦必张大其词使通国皆知其在行善事。以我看,不是这妇人太傻,便是城市中人太聪明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