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87(2011)03-0116-11 自张爱玲1952年出国,至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张爱玲的名字不见于报刊、课堂、集会,甚至不见于街谈巷议,张爱玲失踪了。在公开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第一本中国现代文学史著是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1],其下册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张爱玲“缺席”。此后,张毕来、叶丁易、刘绶松乃至“文革”后出版的唐弢先生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史》,张爱玲统统“缺席”了。并非这些新文学史家不知道张爱玲其人或者根本未读过她的《传奇》和《流言》。他们只字不提张爱玲,纯粹是政治原因,政治考虑。现在看来,这当然是极端错误的。但是,这就是历史。 1957年,刚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并参加反共反华小册子《中国手册》编写的夏志清先生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2]一文,遂后又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3]上为张爱玲立了专章。从此,张爱玲“回归”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无论夏氏的评价有多大偏颇,“回归”之举功莫大焉。然而,有些年轻人以为这就是张爱玲研究的源头,这就错莫大焉!事实上,早在张爱玲走红大上海的当时,“孤岛”上海就出现了第一批张爱玲研究家,而著名法国文学翻译家傅雷正是第一位披荆斩棘的开拓者。 一、傅雷名文《论张爱玲的小说》 1943年5月至1944年4月,1年间,张爱玲连续在《紫罗兰》、《杂志》、《万象》等杂志刊出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倾城之恋》、《金锁记》、《年青的时候》、《花凋》、《封锁》等小说作品,轰动了大上海。一位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也为之振奋了,这便是傅雷。傅雷忙于翻译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他是很少撰写文学评论的。然而,面对《金锁记》等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地面的小说作品,他坐不住了。1944年4月,他以迅雨为笔名,写成并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4],揭开了张爱玲研究(或曰“张学”)的第一页。 在这“第一页”之前,也有前奏,这便是周瘦鹃先生在《紫罗兰》上发表《第一炉香》、《第二炉香》时写的《按语》。在《按语》中他称两篇作品“很别致,很有意味”,“风格很象英国名作家Somerset Manghm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有“一种特殊情调”,“对于当年香港所谓高等华人的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5]。这个“前奏”虽无法展开,但其精彩却是一目了然的。 (一)傅雷对《金锁记》的高度评价 傅雷几乎是以惊喜的心情阅读《金锁记》、看待张爱玲的。文章一开头他便写道: 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什么幻象,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大众)总觉得世界上真有魔术棒似的东西在指挥着,每件新事故都像从天而降,教人无论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印象,便有这情形。“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 傅雷之所以有这一番惊喜,是他认真回顾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史,认为张爱玲的作品“填补”了它所缺失的一些东西。在他看来,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五四以后,消耗了无数笔墨的是关于“主义”的论战。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是不成问题。其实,几条抽象的原则只能给大中学生应付会考。他以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为例说明再好的主义,“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学技能,活泼丰富的想像,决不能产生一件象样的作品。”其次,强调写“斗争”,也产生了较大的片面性。在斗争的“范围”上,过去强调的“多半是外界的敌人:宗教社会,旧礼教,资本主义”等等,而对于“内在”的悲剧,即“个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祸害”则有所忽视。而“去掉了情欲,斗争便失去活力”,作品便成了干巴巴的、僵硬的空壳。傅雷虽声明自己“不想清算过去的文坛”,但他却恰恰击中了“五四”以来、特别“左翼”文艺运动以来的要害,深刻而精辟。正是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傅雷充分肯定了《金锁记》。 傅雷说:《金锁记》是对上述问题的“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情欲(passion)的作用,很少像在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从表面看,曹七巧不过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不足道的渣滓。但命运偏偏要教渣滓当续命汤,不但要做儿女的母亲,还要做她媳妇的婆婆——把家人的命运交在她手里”。这就不能不导致严重的悲剧。就七巧而言,她以小家碧玉而高攀簪缨望族的姜家,而且由原定的姨太太变为正室,这就使得她的“黄金欲”被刺激得无比“高涨”,而她的“恋爱欲”,也因她的丈夫姜二爷的先天性骨痨而刺激得无比“厉害”。她本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只有强烈的“黄金欲”可以控制那个强烈的“恋爱欲”,但结果只能是七巧的“性压抑”、“性变态”。而用这变态的性欲,七巧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她的儿女、儿媳这些“至亲骨肉”都被她用那个黄金枷锁的枷角“劈杀了”,她心爱的男人小叔季泽也几乎成了“仇人”。“她的痛苦到了顶点(作品的美也到了顶)”。满腔“忿懑变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的只想发泄,不择对象……于是儿子的幸福,媳妇的幸福,在她眼里全变作恶毒嘲笑”,“她把他们一起断送了”。而她的女儿的幸福也被她破坏成了“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