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和大学 也许我真的没有出息,也许。 我搞不清除了我现有的一切以外,我还应该要什么。我是什么?更要命的是我不等待什么。 这是小说一开始主人公“我”的自述。它听起来确实令人心中不快。对我们这些80年代的大学生来说,起源于当代文学长篇小说《青春万岁》、诗歌《向困难进军》延伸至1980年的“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的“时代最强音”,一直是我们生活的“主旋律”,是长期遵从的人生价值,突然有人如此说话确实感觉奇怪①。而大学意味着什么?它是青年人人生奋斗的目标、它同时让青年人时刻意识着自己要对社会负起应有的使命和责任②。批评家立即在1985年第7期《人民文学》刊出的小说中嗅到了这一敏感信息。刘武认为:“将徐星的《无主题变奏》(《人民文学》85.7)、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人民文学》85.3)及张辛欣的《我们这个年纪的梦》(《收获》82.4)组合在一起,不难看到它们的主题很有趣地形成了一个序列,相当深刻地反映了当代青年的一种心态,这种心态,使我们自然地联想起美国女作家格特露德·斯坦对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青年的那句著名的断言:“你们是迷惘的一代”,以及当时兴起的“迷惘的一代”的文学中的主人公形象。③ 而《无主题变奏》里的“我”就像是社会转型期的“脱轨者”,他反对那历史框架对自己的规范。 那一年我刚离开学校不久,我不是说毕业,你别误会。幸好九门功课的考试我全部在二十分以下,幸好高考时的竞技状态全都没有了,幸好我得了一场大病,于是我和学校双方得以十分君子气地分手,双方都不难堪…… “尽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我像什么什么’之类的句子”,“你是什么呀?你是大屎蛋一个,你像什么呀?像一个美尼尔氏综合症患者!”这是他对“知识”、“教育”、“艺术”和“大学”等相当鄙夷的看法。如果再动用“从现在做起”、“使命”乃至“迷惘”的人生评价系统,恐怕就更加不适用了。从大学退学后他心甘情愿到一家餐馆当起跑堂伙计,他得意地对人声称“我不是写小说的,我是饭馆儿的”。而且即使写点小说也不写“爱情”,“我常写和老婆打架、写啃猪尾巴、吃驴蹄子什么的”。在餐馆里端了六天盘子,他最恐惧的就是周末,“每周一天的休息对我来说会比工作还沉重”,关键是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走进公用电话间给老G打电话,想去找老讳、“伪政权”,但仍然无聊得厉害。 我重新走到了大街上。东张张,西望望,看看商店橱窗,逛逛书店,才五点钟,这钟点正是我无聊的高峰,如果不是休息也正是挤公共汽车的高峰。我只盼着今天快点儿过去,今天实在是让我讨厌。 在我看来,大学是某一时期社会的缩影。我刚才提到“1980年,清华大学77级化工系72班学生提出了‘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的口号,这一口号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在当时被普遍地认为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得到了各方的肯定”这个事实④,正说明1980年代中国社会普遍弥漫着“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情绪。小说主人公有意脱离这一社会评价系统,他放弃大学学业而在餐馆打工而且经常无所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得知恋人老Q要把他重新拉回“知识精英”队伍的意图时,他说得非常清楚:“看来老Q不把我拉到那样一个水平上她绝不会罢休,她一定要把我变成一个和那些人一样的人。我是说——那些搞‘事业’的人,那些穿着讲究、举止不俗、谈吐文雅或许还戴个眼镜什么的人。可无论怎样,那些人搞的任何东西我不是不懂,就是不喜欢,可以说凡是我懂的我都不喜欢……”这令他忆起上大学时不愉快的时光:“我想起‘现在时’、‘伪政权’以及我们七○七房间里其他几位做学问的人,当你问起他们为什么而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所以然,甚至都没有说为革命什么的。只有老讳除外,那天他终于露了一手儿给我:‘我玩命儿学玩命儿干,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我,需要我。’这就是我喜欢老讳的原因所在,他不说就是不说,一说就是实话。其余几位,每当我想起他们,从不会为自己‘病’退学而感到半点儿懊悔。这些人在外面都是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而‘现在时’脱下油光可鉴的皮鞋,满宿舍的人都准备逃亡,因为他从不洗脚。”老Q对“我”的人生观这样评价说:“你的生活态度是向下的。”“这个结论我不敢苟同。” 要向从“我”敌视大学教育的行为中分辨出它的思想来源比较困难。晚清以降,出现过义和团抵制外国传教士(实际其中包括西方教育的传授等内容)、五四时的“互助运动”“村社组织”、钱钟书《围城》讥讽大学教授和学生、1949年后用党政系统改造现代大学的自主性、毛泽东改变现有大学体制现状推荐工农兵大学生进校等等多方面的思潮线索和现象,“我”的行为究竟与哪条思潮线索接轨并有所变异,仍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题目。但他列举的那些“知识分子形象”,例如“穿着讲究”、“举止不俗”、“谈吐文雅”、“戴个眼镜”、“做学问的”等等却应该注意。当然,这只是“外壳”,内容还有教育本身例如考试和毕业条件等强制性制度因素,有人际关系并不和谐的大学生“集体生活”,那里面还有规范监督人们日常思想生活的“党团教育”,如此等等。这些从小生长在北京,每天面对各种生活选择,而且生性散漫自由和自我本位的主人公感到了压抑,他在自觉意识层面上未必意识到这种情绪与上述各种社会思潮有什么关联点,但显然那些思潮的发酵、积淀和变异必然会进入到他思想意识深处,决定了他告别大学做一个社会“局外人”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