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文学史上看,我以为《小团圆》至少有三层意义。 一是确立了张爱玲的晚期风格。以前张爱玲研究,通常只看到她上海时期《传奇》的典型张氏风格和到香港后获得美新处资助写作《秧歌》、《赤地之恋》的文风转变——由流动华丽转向平淡含蓄,从都市情欲到乡村苦难。到美国以后张爱玲英文创作并不顺心(英文小说The Fall of Pagoda,The Book of Change一直找不到出版社,《金锁记》双语改写多次,影响仍不如上海初版)。电影《色·戒》使这个晚年的短篇重新引起关注,加上涉及同性恋的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以及更重要的《小团圆》,张爱玲的晚年风格及其与早期传奇的比较,便成为很有文学和学术意义的话题。 还是一贯的琐碎细节,但文字华丽有了节制,瘦劲枯涩,人文俱老。五十多岁的女人回忆二十多岁的初恋及床戏,“物化苍凉”的意象仍是她的招牌。还是有局限的第三人称,常常省略主语,故意混淆叙述者的视角和人物的观点,叙述方法则从顺时序变为意识流。最重要的是故事,由“爱情战争”到乡村悲剧再到纯粹个人往事,这种转化轨迹,也是我想说的第二层意义:《小团圆》为中国文学的自传体小说增加了新的一章。 仅在现代文学的时段里,自传体文学至少有三类。 一是极端主张“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体”的郁达夫。郁达夫有意在《沉沦》、《茑萝行》等作品中坦露自己,又在《日记九种》或《我的自传》中从事无意识的创作。他的自叙体既是私人心理的忏悔,同时又具有社会时代意义——“公”、“私”两者孰更重要,郁达夫自己以及五四文学读者群的看法,不仅有犹疑,也有改变。在初版的《〈沉沦〉自序》里,郁达夫说《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①可是到1932年的《忏余独白》,在民族危机上升、文坛潮流也渐趋左倾的背景下,他又评论《沉沦》是“眼看到的故国的陆沉,身受到的异乡的屈辱”,使他失望之极,于是,他“象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发出了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的悲鸣”②。十余年间,两种对作品的自我诠释,从表现“青年忧郁病”、“灵肉冲突”(五四初期),到“故国陆沉”、“异乡屈辱”等民族主义符号,《沉沦》的意义,也经历了从性(启蒙)到民族(救亡)的主题演化。可见“自传体文学”在五四时期不仅有“公”、“私”兼顾的两面性,还有一个从“私”向“公”的认同(或被迫认同)的过程。 第二种“自传体文学”是从一开始就明确有意地以“私”写“公”,如巴金的《家》、《春》、《秋》。虽然作家明言觉新与他长兄悲剧相似,长兄自杀是他创作的动力,但实际上,巴金的个人家事从一开始就是社会缩影、时代象征。原型的梅表妹在与大哥恋爱不成后嫁人,养得胖胖的,有好几个孩子。小说里的梅却因礼教扼杀爱情郁闷而病死。事实中的丫鬟的确被逼为妾,却果真入了“豪门”,并没像鸣凤一般投湖自尽以唱响反封建的主题。后来如杨沫的《青春之歌》等,也都属于这一种以个人经历写时代风云的“自传体文学”。 第三种“自传体文学”出现在40年代后,如钱钟书《围城》,又有一个由社会转向私人的倾向。《小团圆》显然沿着《围城》方向继续往极端发展。小说写于1975年,但与当时中国的时代、美国的环境毫无关系。宋淇在信中好意劝作家将邵之雍改成间谍并帮助设计情节③,其实作为好友他也没明白,对张爱玲来说不写自己隐藏私密真情,《小团圆》就没有意义了!虽然自传体文学一向以为私事入文即为公,但像《小团圆》(还有英文小说《雷峰塔》、《易经》等)那样“目中无人”(既不怎么考虑时代,也不大顾及读者),老是回述自己同一段往事,其自信心还是令人注目。“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④张爱玲不厌其烦地叙述她个人少年在上海、青年在港大的细碎往事,与她同时期翻译吴语版的《海上花》,又孜孜不倦地考证《红楼梦》有关。从“自叙传”的角度看,“上海阶段”写的是作家自己“深知的材料”(一个并无恋爱经验的女人写男女关系,至少是作家自以为“深知的材料”),但作家当时让自己并不直接现身于故事之中。“香港阶段”是获资助照提纲写自己不熟悉的红色土地,虽提早三十年开“伤痕文学”先河却也给作家自己深刻的“主题先行”教训(尤其是写《赤地之恋》的过程),使作家在她中年至晚期的“美国阶段”痛下决心,只写自己,撕肝裂肺,不厌其烦,而且基本上,只写男女关系与母女关系。偶尔,“革命加恋爱”(《色·戒》),便将历史戏剧解构颠覆得惊心动魄。 《小团圆》自传色彩再浓,归根到底这是一部独立的作品。九莉、蕊秋、邵之雍,首先是小说人物,然后才是张爱玲生平研究的参考资料。所以第三,《小团圆》的文学史意义,还在于作品分析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中十分罕见的两个有关“爱情”和“母爱”的复杂个案。这些人伦关系虽然奇特甚至“畸形”,却在某种意义上连接了《海上花》的传统伦理精神与今天中国的现实道德困境。母亲蕊秋和男人邵之雍,女主角九莉一生两个梦魇之间的对应关系,也是这部看似松散的小说的内在艺术结构。在怎么处理母女关系,和如何刻画男女关系这两方面,《小团圆》达到了现代文学的一个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