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火车上读完《水边书》的。那是深夜的硬座车厢,人满为患,灯光昏暗。大多数人睡去了,我还醒着。听着火车在旷野里奔驰,透过车窗放眼望去,只偶尔看见一两星灯光,冷冷地在夜色里浮动,我靠着窗读书,那灯光便一棱一棱地在书页上闪过,文字于明暗之中乍隐乍现。这时候,我正读到陈小多离家出走那一段儿。在旅途中读关于旅途的文字,特别的有感觉,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少年陈小多一个人走在荒野里的心情,瘦弱的他就在眼前,努力地迈着步子、挥着手臂。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十几岁时的自己。优秀的文学作品总能唤起某些深藏在心中的记忆、痛苦、欢乐或者忧愁。虽然读者很少会和书中的人物有一模一样的经历,但在感情上是完全可以彼此相通的。事实上,离家出走、学武功等等这些“梦想”,是许多“70后”、“80后”男生们共同拥有过的,只是很少有人付诸行动,就如同童年的玩具,被我们扔在了某个犄角旮旯,在岁月中渐渐蒙尘。时至今日,似乎也没有人探讨过,为什么这两代的年轻人会有着这些共同的梦想。仅仅是因为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的兴盛吗?还是说,离家出走、到远方去等等,本是无数代年轻人共有的“梦想”,到嵩山学武功,不过是这些“梦想”在某个特定时代下的变体? 回想新时期以来的小说,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就是写离家出走的。余华和徐则臣同为江浙一带的作家,将他们的不同文本进行比较会很有意思。 先看余华所写的离家出走。在“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我“在窗外看到父亲正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父亲说是要让“我”出门,因为“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这里面有两个信息值得注意,首先是余华竭力渲染一种欢乐的氛围,给了这篇梦呓般的充满种种不确定性的小说一层明媚的色彩;其次是“我”的离家出走是在父亲的鼓励下进行的,严格说来,这甚至算不上离家出走。“我”离开家到远方去,并没有一种“断裂”感,至少,在感情上仍然有“家”在背后作为支撑。这两点在《水边书》里完全变了。陈小多的离家出走不再有梦幻般的愉悦色彩,也不再充满不确定性。他两次离家出走,目的都非常明确,都是为了到河南嵩山去学少林功夫。原因嘛,第一次是因为“一个男人在这个年龄,该硬的都得硬起来”;第二次是因为陈小多被学校里的斧头帮帮主狠揍了一顿。他走得好像很潇洒,尤其第二次,只给爸妈留了个纸条,纸条上写着:“爸妈,别找了,我没事。也别担心,又不是第一次。回来时我告诉你们。”这和余华笔下“我”离家出走有着非常大的不同。一方面,陈小多离家出走并非源于父辈的鼓励,而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一种“叛逆”行为;另一方面,偶一为之的叛逆行为,在陈小多这儿有了常态化的倾向。陈小多的离家出走,除了追寻梦想,还有一种自我放逐的意味,旅途中他才会常常觉得自己很“悲壮”。 “离家出走”更多的具有形式上的意义。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这样的离家出走,就是一种形式,一种象征,象征了一个人或者一代人的成长以及对世界的好奇和认知,“我”并没有预先对世界有多少想象和期待,所以,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世界显得特别广阔。到了《水边书》里的陈小多这儿,离家出走已经不大具备之前的象征意义了,这件事必须有一个更加具体的功能或者目的,因为离家出走本身在他这儿几乎已经常态化了,不再能够表达“断裂”的姿态。必须有更加具体、有力的东西来承担“断裂”的表达。对陈小多来说,就是武功。只有学到了武功,他才能彻底摆脱自己的固有形象和命运,才能彻底和过去的自己断裂。因为目的明确,他的世界其实是非常功利和狭小的。他离家出走的路上,看到的听到的,只能是世界上很窄的一个方面——都是和武功相关的。世界对“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我”来说,犹如没有定型的自由漫流的水,对陈小多来说,已经是装在容器里有了一定形状的水了。我不由得想,这仅仅是两位写作者的区别,还是两部作品写作时代的区别呢? 陈小多离家出走,最终并未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终究没能到达嵩山,更没能学到武功。陈小多在突然决定回家后,走在路上有一段思考,“你看,会不会武功重要么?……有两下子的和没两下子的,结果都要置人于死地,他们比常人更不安全,还比如四大金刚和斧头帮,还有无数的这个帮那个派,又有几个终是与人为善的侠客?当然有,可是他看见的一跟功夫扯上关系怎么不是凶手就是帮凶呢?如果全练成了这样的人,他屁颠屁颠地跑到少林寺的意义何在?”陈小多离家出走后的整段行程,似乎不是为了抵达嵩山少林,而是为了抵达这样一个开悟的时刻。所谓开悟,就是要回到平常人的状态。这一代人实在有太多的人做过武侠梦,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最终也没练成武功,武侠梦被他们不经意间丢下了,但陈小多是经过了一番磨砺和思索后才丢下的。对理想的舍弃,意味着另一种断裂。陈小多的离家出走,不仅仅是和“家”的断裂,也是和青春梦的断裂。 很多优秀的写作是对可能的生活进行叙述,而非对现实的生活进行叙述。也就是说,写作其实写的很可能是现实中没有发生过的事儿。一个男孩儿为了武侠梦离家出走到嵩山少林去,在现实生活中是很少发生的,但确实在这一代无数年轻人的想象中发生过。徐则臣这么写,实际是对这一想法的一种想象。 徐则臣似乎很喜欢写漂泊的状态。或许是漂泊可以有无限多的可能吧。到目前为止,徐则臣的写作主要以京漂系列和花街系列为主。无论哪一系列,都有一些漂泊的人物,京漂系列尤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