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谁是杨争光? 一个无聚无类、无宗无派、无规无矩、无忌无畏的作家 在中国的文艺批评中自古有知人论世的传统。因此,我今天谈论杨争光的小说似乎也应该先从作为一个当代作家的杨争光谈起。 在坦言杨争光是我最喜欢的当代作家的同时,我不无遗憾地发现,在当代文坛和当代文学史上,杨争光至今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作家。或者至少说,还是一个没有被广泛认识和准确定位的作家。而且我认为这并不是其实力以及作品的质量和数量使然。其最表面的原因是他的写作由诗歌而小说,由小说而电影,由电影而电视剧,一再转移阵地。而更深入的原因则是因为他是一个无聚无类、无宗无派的作家。我们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写作形成了一个最基本的方法,那就是拿某某主义,或某某思潮、流派将作家归类。这种被叫做归类的“拔堆子”游戏往往将最具特异性的作家排除在主系列之外,或者干脆不予提及。杨争光正是这样成为当代文学史的“漏网之鱼”的。 杨争光的写作始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最早动用的文体是诗歌,那时候他和韩东等诗人一起在山东大学写诗。他的诗歌一方面具有鲜明的现代气质,另一方面其精神源头又是西部农村的朴素情感,按理说这是他区别于当红的朦胧诗人和尾随朦胧诗而来的第三代诗人的一个重要特征,而且是一种特别具有中国本土意味的现代诗。然而,他比以《今天》聚类的朦胧诗晚,又比以流派和宣言出笼的第三代早,所以他既不属于朦胧诗群,也不属于第三代诗人群;他是西部人,从里到外地具备着西部人的文化个性,却在山东、天津等东部地区上学、工作和写作,因而又既不属于潮起的西部诗人,又因他用现代语言叙述着一种西部本土的情感,而不属于东部的新潮诗人。这种既不东又不西状态,决定了他好像就不是“东西”了。 在后来的小说写作中,他对现实的关注、体验和洞察程度,应该超过了那些号称是现实主义的作家,却又因其作品充满了现代、甚至后现代的叙事方式而未能被拔到现实主义的堆子中去。 他对小说叙事方式的探索独特而富有创造性,却又因他以这种叙事方式去讲述真实的现实体验,而未被拔入堆子中去。 八、九十年代之交以来,在以还原民间生活的原生态为宗旨的新写实思潮中,他是最具还原力的作家,但他却又不属于新写实主义作家,准确地讲,他应该是一个新浪漫主义作家,因为他的作品极具奇幻、传奇和浪漫的色彩。只可惜当时的批评界没有拔出一个新浪漫思潮的堆子来。 这是一个很难用“主义”或者思潮、流派说清楚的作家,他的写作完全出于性情、兴趣和天赋,而且似乎没有任何的禁忌、畏惧,也没有任何的规矩,任凭自己的真实性情来写。无规无矩、无忌无畏,自然也就无聚无类、无宗无派了。 聚与类、宗与派、规与矩、忌与畏往往是来自异己的和外在力量的设定,而性情、兴趣和天赋则完全来自自己。在这个意义上说,杨争光是一个忠实于自己本性的作家。 二、文化批判:到底是谁在批判谁? ——关于还原与解构 接下来我想先说说杨争光小说那种洞穿、袒露我们灵魂和文化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根据阅读经验,我以为那种洞穿和袒露灵魂与文化的感觉,来自一种批判的力量。杨争光小说的文化批判。杨争光的小说,特别是本世纪以来的两部长篇,是对文化批判传统的一次本质性的加入和延续。 从世纪初的《从两个蛋开始》到今天的《少年张冲六章》,杨争光的文化批判似乎是通过还原与解构的方式进行的。杨争光的还原既有新写实作家们从意识形态笼罩下的所谓生活的本质向民间生活的原生态还原的意义,更有以人性的本真力量还原一切虚伪的规则与秩序的意义。这种还原无论是在《赌徒》、《老旦是一棵树》中,还是在《从两个旦开始》中,也还是在《少年张冲六章》中,一以贯之。最具还原力的是后两部作品。在《从两个蛋开始》中,他以“食”“色”两种本性,还原了乡村社会的历次政治生活的本相。而在《少年张冲六章》中,这种还原力仍然是从人的本性出发的,所不同的是他所还原的是被他称为“苍老的根系”的整个文化传统。这部作品中,张冲这个符号所穿透的绝不仅仅当下的教育体制,而是弥漫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 还原,是一种彻底的解构手段。杨争光在小说中用张冲出自本性的思维、言行和目光,一点一点还原着人性的本质和生活的本相,这一还原过程从根本上拆解了用爱、用责任、用希望扼杀着张冲的那些无处不在的文化理想和社会规范。富有意味的是,这种解构不可能以张冲的胜出来标志它的实现,而恰恰是以一个健康、真实、聪慧而富有勇气和正义感的少年被囚禁来实现的,也是通过对围绕着张冲的家长、老师、亲戚、书本和课文的叙述来实现的。这种来自真实的现实场景和具体的语言过程的解构,更具有切肤之感,更具批判力。 三、只有活的语言才是根深叶茂的! ——关于有根的语言 在我看来,小说乃至整个文学写作所动用的语言有两种,一种是活的语言,一种是死的语言。所谓死的语言,是指那种被规范化、标准化、公共化了的语言。具体包括书面语言、翻译语言,以及口语中的普通话。这类语言不管它们被如何地雕琢,如何地妙笔生花,都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它们是死的语言;而活的语言,应该像一棵健康的树,是根深叶茂的。杨争光的小说语言就是这样的根深叶茂的语言。所谓活的语言就是有生命力的、有根的语言。那么何谓语言之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