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诗》(四首):学冰心与异于冰心 今天讨论卞之琳的这几首早期诗作,其实是旧事重提,也许有违卞之琳生前的意愿,但作为研究者,却觉得似乎还有加以介绍的必要。一来,这些诗可以证实以往有关其生平的一些说法,对已有的结论也能略作补充或修订;更重要的是,这些早期诗作所含有的成熟期创作特色的萌芽,也颇值得关注。卞之琳为人谨严,对作品多有精益求精的修改,对自己的诗作的评价也显得过分谦虚,因而不愿提及早年诗作,当然可以理解,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这些少作果真不值一顾,若考虑到写作的年代,再看看诗作,相信读者自能做出评判。再进一步,由此少作也能对诗人开始新诗创作时的诗学感觉和诗学趣味有所了解,对理解他成熟期那些更为人称道的名作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看到了卞之琳发表在《学生文艺丛刊》的这几首小诗,一时颇为高兴,有如见到一个偶像儿时的照片,从中依稀可以辨认出成年后的模样一般。等到查阅了最早的卞之琳中文研究专著,张曼仪的《卞之琳著译研究》,才发现卞之琳可能对张曼仪提过他早年的这几首习作,只是详情可能遗忘或是认为不值得再提:① 卞之琳在1922年入麒麟镇启秀小学念高小课程时,从课本开始读到白话文。他在启秀小学念了两年,毕业后进入茅家镇(海门县治所在地)海门中学念初中一年级。大约是这个时候他买了第一本白话诗集,使他对新诗发生兴趣……也是这个时候他尝试写了几首小诗。这些习作中的三四首,是在他读启秀初中二年级时被征集以真姓名刊入上海出版的《学生文艺丛刊》某期,风格学冰心。这些小诗的形式和内容如何,他自己也已完全遗忘,我们更无从猜测。② 《学生文艺丛刊》由上海大东书局编译所“学生文艺丛刊社”编辑出版,每月一集,全年十集,寒暑假停刊,出版周期正与新式学制相应,1923年8月创刊,1937年12月终刊③,共出8卷,每卷10期,历任编辑有沈镕、张廷华、凌善清,籍贯均为吴兴。笔者发现在该刊发表诗文的作者中,后来与卞之琳同有诗文之名的,有谭惟翰、沈祖牟、方玮德,以及卞之琳晚年与之讨论过新诗格律问题的周策纵等人。该刊栏目如其刊名所示,包括文学和艺术,前者有诗、语体诗、文、语体文,后者有绘画、书法等,投稿者多是各地中小学生,内容颇为丰富,堪称自由开阔的学生园地,颇受当时中学生欢迎,这一点可以从创刊号于1923年8月初版后,次年3月即再版可以见出。该刊创刊号投稿简章称“投寄之稿,以中小学生之作品,及译件为限”,内容则“分文学艺术两大部:如骈文,散文,韵文,语体文,新体诗,小说,剧本,通(童)话,故事等,则属之文学部;图画,书法,音乐,手工,游戏,幻术,摄影,小工艺等,则属之艺术部”。实际上后来的章程也有所调整,称“凡属中国籍之青年学子,不论在国内国外。如以文学(文字不论新旧)或艺术之作品投寄者,本社均无任欢迎”。总体而言,该刊的宗旨和风格保持了较强的一致性,最初所设各栏目的比重时有调整,值得注意的是,最初文学之部的文分为文甲和文乙,前者为文言文,后者为语体文,诗也分甲乙丙,分别为文言诗词、语体诗、译诗。到1937年8卷9期,刊物目录中的排列依次为图画、语体文、文、语体诗、诗、小说、杂俎,就诗而言,诗的篇目明显多于语体诗。 从上引张曼仪的话中,大致可以判定,张曼仪本人并未见到卞之琳的这些早期习作,在其编写的《卞之琳集外拾遗》、《卞之琳新诗系年》中都未曾提及,只是在《卞之琳生平著译年表》中简略提到1924年卞之琳“第一次买了一本新诗集冰心的《繁星》,从此对新诗发生兴趣,自己也从学习写小诗开始练习写新诗”④。鉴于张曼仪与卞之琳有过直接的交往,《卞之琳生平著译年表》也经过卞之琳本人的核订,这个信息应该是来自于卞之琳本人的可靠说法,至于诗作的具体内容和形式等情况,则以卞之琳本人全然忘却、更无从猜测而一笔带过,尽管如此,这段话仍然提示了两点值得注意的信息,一是这些诗是“被征集”,第二是“风格学冰心”,第一点现在无法考证,暂且不论,第二点当是出自卞之琳本人的追认,这个可以由下文所照录的诗作来加以评判,已无需猜测。 小诗 一 最可爱的那时: 明月下, 澄清的湖边, 独自倚着临水的阑干 一我两影—— 二 日历声的“霍索”, 钟声的“滴搭”, 是爱听的声音么? 三 黄莺儿在窗外骂我糊涂; 我在床上反恨黄莺儿惊醒我的好梦。 四 桃花片呀! 你是送春的小船; 你载满了春光, 在水面荡漾不定的, 想送他到那里去呢? 一般研究者多将卞之琳的诗歌创作生涯从1930年算起,这自有其理由,但若再向前追溯几年,那么,这四首他最早正式发表的诗作自然也就可以纳入讨论的范围。这些诗作发表于《学生文艺丛刊》第3卷第5集,1926年7月出版,刊于“诗乙”部分第14-15页,作者署名“海门启秀中学卞之琳”。据张曼仪编《卞之琳生平著译年表》,1925年秋卞之琳因同学反对校长从海门中学转入麒麟镇启秀初级中学二年级,1926年秋又因与反对教务长的本级同学同进退而转学江家镇三益初级中学,仅在启秀中学读了一年。由此可以大致推定,这些诗作被投寄或者按张曼仪的说法“被征集”到《学生文艺丛刊》正是这一年内的事情。从该刊发表的作品看,类似的小诗不在少数,可见一时的诗潮所在。而卞之琳的这几首小诗无疑是这些小诗群中的优秀之作。情感表达明显避免了如其他有些小诗那样直抒胸臆,而以鲜明生动的意象取胜,节奏也更为明快,更让笔者很自然地想到他30年代所写的《圆宝盒》《无题一》⑤ 等诗。 确实,这几首新诗习作里的几个意象,如水以及与水紧密相连的船、声音(钟声、日历声)、鸟儿、梦、月、水面(镜)及人影、春光,涵盖了后来他的诗作中更为凝练更为精致的一些相同和类似的意象,当然,经过一个学习和发展的阶段后,后来诗作的诗意表达更为成熟。这些习作中所表现出来的灵慧的诗思与清丽的风格后来也得以延续和发展,从中也依稀可以看到他后来成熟期诗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