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中国当代思想学术史和文学史的人们,无论具有怎样的想象力,恐怕也不会将萧红和李泽厚捏到一起。 然而这样的事,这样的念头,竟然奇妙地发生了。《文艺争鸣》在去年就分别拟定的两个重点选题:“纪念萧红诞辰百年特别奉献特辑”与“新世纪中国文艺学美学的生活论转向·李泽厚美学专辑”,竟不期然地都赶排在这一期之内了。仿佛鬼使神差,穿越时空,他们相遇,这在作为编者的我们的确是不曾料到的。纯属偶然,却也令人惊异,令人想到历史的“混搭”和生活的“原态”,竟会是如此地“生活比人强”——谁说历史、谁说生活的时空混沌之体上没长着一颗活泼泼的“心”——谁遇不上谁!于是本期的编辑面貌和机缘遂使我有机会也有理由一起说说萧红与李泽厚,而且不仅机缘时不再来要抓住,让他们来赶一下这新世纪时髦的“混搭”之风也好吧。 萧红生于辛亥年的“北中国”呼兰(萧红有一短篇小说名《北中国》),在湖南宁乡李泽厚13岁那年去世。一生漂泊,孤旅南国,32岁的生命时间,百余万字文学作品,于阔大的中国时空中扬扬洒洒,飘落水边,呼兰河、松花江、青岛和上海的海与黄浦江、黄河、长江、香港的海和“浅水湾”……中国的水,作成了一代文学宗师萧红。而李泽厚为中国当代学问大家,哲学家、美学家,自湘江边而入京城后,就一直与京城相伴,职守数十年作一种“主流”的学问。此所谓“主流”,是说他的学问总居全国的高度,以中国学术的“中心”展开视界,横越中西思想,触及人类性的普遍性而返回中国本土性,建构体系,历60年而笔耕不辍,尤其在80年代中国新时期后大放异彩,可谓一直走在推动中国哲学美学思想的前沿。如今此翁已年过八旬,著述等身,十余卷字数当在萧红的三倍以上。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两人都不搭界。作为萧红的后来者,我们从李泽厚的众多著述中,似乎也没有发现他评论萧红的文字。 这是当然的。因为在既定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评价体系中,萧红得不到更高的评价,因此仍然是寂寞得可以。因此也不能怪李泽厚不提到她。只有到了新世纪这些年,回首正在完型和逝去的20世纪,历史的烟尘渐渐落下,我们才意识到有一些价值在浮出水面,比如萧红。这时我们回首,重返多思的80年代,会发现那里不仅有李泽厚,也有萧红。只是历史的脚步过于匆忙,而我们的确有点粗心了。比如上世纪80年代开启新时期、走向新世纪的文学创造大潮中,有一句“各式各样的小说”的文学解放的口号,就出自于萧红。1982年第1期《十月》杂志上,发表了钱理群的(《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与萧红诞辰七十周年》一文,首次引述了聂绀弩在《萧红选集·序》中记载的萧红的一段话: 有一种小说家,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要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由此,“各式各样的小说”一语不胫而走,为当时趋新闻路的探索作家所争传,成为当时小说创作中现代派、意识流探索的重要理论依据和历史依据。1982年第6期的《十月》杂志,又专门发表了李陀撰写的长篇论文《论“各式各样的小说”》,以萧红的这段话为宗旨,全面地评述了当时小说创作解放的情景: 萧红如果能够活到今天,看一看这几年小说的发展,她一定会感到满意的,这位有着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无论在生活上还是艺术上都不为任何成规所拘的女作家,当年在小说艺术探索中一定是相当寂寞的。不然她不会说出“我不相信这一套”的激言。所幸的是,她的呼唤并不是空谷回音。今天,小说(特别是中短篇小说)不仅“雪消门外千山红”,出现了我国小说史上空前未有的繁荣景象,而且由于艺术上创新和探索之风越来越盛,小说还在质上处于迅速革新之中。这标志之一,就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作者”和“各式各样的小说”。 这里文章开篇所述的景象,还是新时期开风气之先的初始,如果看看后来的八五新潮和90年代文学,联系中国新世纪以来所显现的汪洋一片的偌大文坛,可以说,正是萧红在她当时的那句“不合时宜”的话,穿越了40年、乃至70年的历史风雨,而撬动了新时期、新世纪文学,那是她早年就为我们预设的一个思想支点。在这个历史意义上看,正是萧红,发出了近30年来中国文学“多样化”论述话语的先声,吹响了艺术解放和风格百花齐放的号角。在此,萧红和当代文学站在一起,和新时期、新世纪文学站在一起,和李泽厚也站在了一起。后来,李泽厚在写于80年代后期的长文《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中有关新时期文学的部分,即用“多元取向”标题称之,并得出“选择”后的结论说:“世界、人生、文艺的取向本来就应该是多元的。”在文学上,“五四”文学是多元形态的,为人生、为艺术、现代派的等等,林林总总。但是五四文学没有“多元话语”,大家都是持己之见,抨击他人,乃直不可开交。只有到了萧红,才发出了这种容纳“多样”的话语,而这在那斗争激烈方酣的岁月,空谷足音足惜却不知足惜,只是到上世纪80年代,“重回五四”的新时期文学,才又拾起“多样”的文学之旗,不仅有了多元取向的文学,而且还形成了有关“多样性、多元化”的理论话语和共识,后者乃是“新时期”超出五四文学的地方,而属于“新世纪”。也因此,我们方可以说,萧红更多地属于当代文学,属于新世纪,她和李泽厚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