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梳理鲁迅话语方式的人,大约都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在面对鲁迅文本的时候,他同时代的诸多理论显得有些简单,契合的地方殊少。鲁迅文本都很生动,多致,但是要归纳出来,却难矣哉。显然,我们可能有一个思维上的盲区,无法进入其精神的核心地带。他几乎没有被任何理论所左右,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认知方式。每一种理论与他都非重叠的。研究鲁迅,差不多都要遇到描述的困难。 爱因斯坦与维特根斯坦都强调思维比知识更重要,这是对的。“追求科学知识的人类则正在落入一个陷阱”①,鲁迅恰是在思维落入陷阱的时代,开始了自己的孤苦之旅。知识可求,而获得奇异的思维则非易事。鲁迅的思维,挣脱在谎言的幻象里,非一般逻辑可以概括。横跨在现代科学与非理性哲学之间,旧学与新知之间,殊难爬梳。他的一些话,需要放在一定的语境来理解,否则易被曲解。他言说的特点是一直警惕陷入迷津中,这就把现实性的语态引入话语之间,但又不是拘泥在现实性里。总是在和历史与现实交流,东方与西方对话,精神是飞腾的。这样的复杂的交流,给我们许多别样的印象,和士大夫的语言与绅士阶级的语言就不同了。 可以说,他既有启蒙主义的思想痕迹,又有一点“反本质主义的非本质性”意味。这出自对传统文化和近代文化的各种悖论的警惕。在坚持个性主义的同时,又提防现代性给人带来的诸种刺激。这使他变得极为复杂。鲁迅很不幸,他死后,那些解释他的语言,都与他的精神相去很远。我曾经说,我们曾经用先生最厌恶的语言来解释他,这是他与后人奇怪的联系。 究竟从哪一方面来认识鲁迅的思维,有着视角的难度。鲁迅其实是个杂家。他样样都有点兴趣,样样都不太专门。最熟悉的,当是中国文学史吧。而他对文学史的把握,和其所析赏的文学理论,又多有不同。有过创作经验的他,知道艺术乃精神不确切性的展示,理论却偏要纠缠于确切性中。一方面不断进入感性的幽微之地,一方面寻找认知的亮度,这给他的思维带来斑驳之色。因为这样的选择,便把精神的悖谬之处呈现出来了。 他一生翻译占了很大篇幅。比其创作的作品还要多。所以我说他首先是个翻译家,其次才是作家。因为翻译多,遂有诸多异端的思想,也因为总在关注现实,就把书斋的东西放弃了。鲁迅的翻译不系统,多按照兴趣而来。那些异样的文本都是认知的刺激。其一部分的思想也由此刺激而来。不系统,但趣味一以贯之,就有了色调的一致性,而在语法上,借用了日语德语的词组,这也加大了其语言的回旋力度。 在日本的时候,鲁迅写过《科学史教篇》《人之历史》那样学理很强的文章。同时还有《文化偏至论》那样有尼采味道的檄文。这是两种思维,他都学到了一点。《科学史教篇》《人之历史》偏于理性的确切性,《文化偏至论》则有否定思维的特点了。一方面相信确切性的存在,一方面感到选择中存在着盲点,或许先生在一开始就把科学史看成否定之否定的历史吧。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他不是增长了盲信,而是看到了人的残缺性。思考使其思维进入了审我的境地。 审我,不是审美与禅意的反视,而是追问自己的问题。这种追问,很像苏格拉底,是在与他人的对话中完成的。我觉得鲁迅是个很有自我批判意识的人。他攻击别人最厉害的时候,自己也非居高临下。不是把别人看成恶魔,自己呢,竟成了天使。不是这样的。他看到的不是美好的存在,而是自我的缺失。比如他说: 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② 这样的话,很坦率,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他选择什么,是有意图在的。可是也有惶惑的时候。他的惶惑,不是把自己推向非理性的极端,而是在自讽中上升到精神盘诘的层面。比如他说: 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③ 先从自己开始,审视精神里的问题。把内心的毒汁清洗一过。在颠覆别人的时候,已经先将自己颠覆过了。 我曾经说过:中国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但我现在发见了,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④ 是的,他不自恋。因为他时时记得自己的有限性。外在的徽号在他看来颇为可笑,自己剩下的只是一颗平静的心。王乾坤在《鲁迅的生命哲学》中说: 鲁迅一生不愿意以“圣贤”“善人”“君子”“师表”自塑,而宁可化为泼皮,宁可寻野兽与恶鬼,宁可残缺若孑与,宁可做速朽之野草。在价值论上我们可以说这是个性主义,而从生命哲学上说,这里要突现的是人的有限性。他要以此打破无限性、普遍性的统治。⑤ 鲁迅的对有限性的揭示,是一个动人的发现。在他越丰富、越激越复杂的时候,空漠的孤寂却越多,印满了追问中的未果之憾。他的有哲学意味的表述,就把自己与知识群落剥离开了。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面对苍凉的世界,所有的存在都被赋予别样的色彩。世界被谎言占据了,只有自己的肌肤的感受才是真的。他忠实于这样的感受,同时又穿越到陌生的时空。在别人以为没有意义的地方,他发现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