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当代文学说来,20世纪80年代意味了一个重新启动。打开思想的闸门,激情与启蒙,此起彼伏的文学运动,纷至沓来的名词术语,一个生机勃勃的文学段落迫不及待地跃出地平线。二十多年过去之后,这个文学段落业已成为一个遗迹载入文学史教科书。然而,这一段时间的许多迹象表明,80年代文学正在再度返回。“重返八十年代”的号召似乎表示了某种理论动员,“八十年代”开始充当一个特殊的词汇卷入现今的话语场域。当然,这时的“八十年代”远非一个十进制的时间序号。作为一个文学史单位的指称,“八十年代”似乎预设这个时期存有某种同质的文化。相对于20世纪50至70年代的文学,或者,相对于20世纪90年代迄今的文学,80年代文学隐含了某种自足的一致性。时间距离模糊了各种具体而微的差异,慷慨地将“家族相似”赋予80年代的诸多作家。这是“八十年代”拥有自己“语义”的必要条件。 如何概括“八十年代”的“语义”?至今为止,改革、启蒙、主体的觉醒、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各种命题莫衷一是。一些人对于80年代的异常踊跃记忆犹新,另一些人认为80年代浮躁肤浅,名不符实;当然,还有一些人根本不屑于谈论80年代——一个乏善可陈的过渡阶段。总之,80年代的文学事实陆续尘埃落定,但是,这些文学事实的历史意义仍然是一个聚讼不休的区域。耐人寻味的是,退入文学史教科书并不意味可以享有某种共同认可的定论。“文学史”这个概念的传统威望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许多人不再无条件承认,历史叙述是单声部的;文学史即是文学评价的盖棺论定。8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事件形成了双重的效应:首先,建立一个以“审美”为轴心的评价体系,重新衡量一系列经典作品,调整它们的彼此位置;第二,“重写”并不是最后的审判,“重写”之后还可以产生新的“重写”。不同时期的意识形态有权一次又一次修订文学史写作。文学史写作受制于各种隐蔽的机制或者话语装置,绝对的“客观”、“公正”、“科学”不啻于一种幻觉,甚至是一种有意设置的迷惑。分析显示,阐述80年代文学的时候,开放与保守、现代与传统、文学与非文学、世界与民族时常无形地扮演了主宰性的“元话语”。这一段落的文学史意义来自一套二元对立的隐蔽褒贬。换言之,某种惟一的“本真”并非文学史写作的首要动机,重要的是阐释。阐释之后的80年代文学组织到一个庞大的对话网络之中——不仅记录文学事实,而且在记录的同时无言地证明什么,支持什么,或者拒绝什么。多种文学史写作之间的竞争远不限于史料的数量和翔实;更为重要的是,每一种文学史隐含的对话潜能。 “八十年代文学”的称谓很快标出了相对于自己的文学史单位。尽管20世纪初期的五四新文学运动并未纳入“当代文学”范畴,但是,五四新文学运动时常作为启蒙的典范而加入当代文学的多边对话——例如,五四新文学运动与80年代文学之间的精神呼应。总之,80年代文学的意义即是在这些文学段落的相互权衡之中表述出来。由于彼此之间的对照、比较和映衬,每一个文学段落的特征格外显眼。“文化大革命”期间,“阶级”主题对于文学的束缚达到了顶点。文学的各种想象空间被剥夺殆尽,“阶级”成为一副压得人们喘不过气的沉重镣铐。这个意义上,80年代文学构成了一次大胆的解放。如果说,解放爆发出的巨大能量令人惊异,那么,这显然是对于禁锢和压抑的剧烈反弹。饶有趣味的是,80年代文学隐含的激情很快耗竭。90年代之后的文学显现出某些意想不到的转向。一些人对于文学投身世俗以及娱乐倾向赞许有加,他们认为,华而不实的80年代已经到了收场的时候;另一些人觉得,80年代的文学理想遭受重大挫折,历史不知在什么时候掉了链子。总之,不论认可还是非议,90年代之后的文学开始脱离80年代旧辙而拥有了自己的内涵。 现今看来,80年代文学的粗糙与生机勃勃是两个共存的显著特征。不长的时间里,如此之多的文学派别粉墨登场,众声喧哗。伤痕文学,知青文学,意识流,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主义,种种新颖的称号眼花缭乱地驾临文学史长廊,各领风骚。从先秦的诸子百家到唐诗宋词,从古希腊哲学到后现代主义文化,80年代文学内部同时隐含了三个不同的价值体系: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这一切不仅形成各种文化歧见;同时,仓促、草率与浅尝辄止证明了某种见异思迁的游击作风。如此纷杂的文学现场,如何想象一种同质的文化存在? 如果说,围绕“八十年代”的各种命题显示了不同的聚焦,那么,我试图启用另一个不至于产生多少异议的概括:80年代文学毋宁称之为解放的叙事。人们无法在众多的文学派别与价值体系之间找到一个公约数,但是,各种话语无不集聚于解放的主题之下,形成一个整体,并且将锋芒共同指向了50年代以来形成的文学规训。这显明了一个多义的80年代,又显明了一个单质的80年代。考察表明,80年代文学内部,各种话语之间的对话、争辩以及新陈代谢并不显著。知青文学并不是伤痕文学的背叛,寻根文学亦非先锋文学的对手,黑格尔美学思想、人道主义、存在主义以及结构主义之间的分歧不再重要;解放的叙事驱使各种话语聚合成一个结构,协同抗拒传统观念的强大压力。“解放思想”的号召产生了全方位的效应,文学首当其冲。解放的叙事不仅解释了80年代的生机勃勃,而且解释了粗糙——由于解放的渴求如此迫切,摧枯拉朽意愿远远超过了精雕细琢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