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董立勃凭借《白豆》在中国当代小说界声名鹊起,一夕成名,之后,他以惊人的速度和创作热情陆续发表并出版了长篇小说《清白》(2003.5)、《静静的下野地》(2004.1)、《米香》(2004.9)、《乱草》(2005.6)、《远荒》(2005)、《烧荒》(2006.2)、《白麦》(2007.11),及至去年他又创作并出版了《青树》(2008.1)、《暗红》(2008.4)两部长篇。对于这样一位来自新疆边远地区的小说创作者,评论界一方面极力肯定其作品创作的质量,称其作品开掘了西部垦荒小说的审美范畴,突破了西部情爱小说的书写范式(杨光祖),填补了中国当代文学题材对新疆地域叙事的空白(胡沛萍),誉其为继沈从文以来最好的乡土题材小说家。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少论者指出五年来超负荷的写作也暴露出其作品中不可忽视的缺陷,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其小说叙述中的重复现象。比如杨光祖在分析董立勃的《白豆》、《烈日》、《乱草》、《清白》时便指出:“董立勃的三部小说虽然不同之处很多,但相似之处也很多,比如:强奸情节、复仇情节、三角关系、处女情结等。……除此而外,小说的发生地点、背景都是下野地(或莫索湾),人物都是军人、进疆女子,甚至人物名字也大都一样,给人没有新鲜感。”①刘俐莉也指出“董立勃的一系列小说都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50-70年代为时代背景;一个特定的地点——新疆下野地的一个农场,一个基本的事件——逃离不掉的惨烈的暴力事件。”②……无独有偶,董立勃的新作《青树》、《暗红》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难逃上述叙事重复的预设。 凡此种种,笔者在这里无意于重复各位论者的声音,也无意去对作者创作中的叙事重复现象做任何价值上的评判,倒是想沿着这个问题进一步阐释分析这些叙事重复背后的深层原因,写这篇文章重提董立勃小说叙事重复的原因,也是为了理解层面的洞开而绝非话题层面的扯回。评论者与写作者之间的对话和交流绝不止于问题的提出,而生成于问题和阐释的结合部。 一、不可避免的叙事重复 《青树》讲述了一个女人为夫寻仇的故事,其中掺杂她与其他四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暗红》叙述了一个男人的个人遭遇,跨越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西部大开发等半个多世纪的时代风云。承前所述,这两部故事似乎正如有些论者所言,仍然重复了董立勃之前作品的一些套路,吻合“特定地点”(青树的母亲是下野地的)、“基本事件”(《青树》与《暗红》中都出现了暴力凶杀事件),以及在叙述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情节分支上的重复(复仇情节、三角关系以及隐隐张扬的强暴情节)。但是,这样一归纳是否足以说明董立勃新作的意义呢?笔者以为,这种仅仅停留在概括情节上的简单归纳与分类除了消解对董立勃小说的阅读兴趣外——再有就是根据归纳好的情节预设逮着每一部董立勃的新作对号入座的分析策略无益于作品内容的深入探讨,甚至会悬置读者与作者在文本深层内涵上的交流。 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谈到的一个重要论点便是小说很难避免不重复,只要分析者有意归纳,总能找到重复之处,有些重复是表层结构上的,有些重复则是深层构思上的。米勒以七部极富盛名的英国小说为例,详细地罗列并分析了这些作品中的叙事重复以及由此而构成的修辞性意义。米勒甚至总结出重复的两种基本形式:“柏拉图式的重复”与“尼采式的重复”。前者是基于我们的文学创作模仿外部世界的一种需要,后者则是源于一种“不自觉的记忆”的驱动。笔者以为,就此而言,小说中情节的重复不可避免,而我们对叙事重复的归纳也是源于思维本身通过归纳概括,同类项合并把握对象的特点,对批评者而言,这是一种图绘作品的有意为之,对创作者而言,其原因远非自我重复这么简单。它“既可能是深思熟虑的,也可能是自发的;既可能是自觉的,也可能没有思考成分”。③其实,叙事重复无所不在。我们用于对小说进行批评的话语资源不也是对别人智慧的一种重复吗?我们在批评的过程中,引述概括小说的情节不也是一种重复吗?思考的过程总是始于叙事的重复。因此,总结出董立勃小说作品中的叙事重复,仅仅是对其作品解读的开始,而非最终的通关密码。换言之,探讨董立勃小说的意义不在于概括出其叙事的重复之处,而是要透过这些重复看到背后的动因。而将这种叙事重复的动因简单地归结为作者的才气将尽,不愿被遗忘,所以,“自我寄生”地重复写作,并不公允。 综上而言,根据米勒的“重复理论”④,《青树》与《暗红》中的叙事重复可归为三类: 第一,细小之处的重复,如语词、修辞格、外观、内心情态等。具体而言,《青树》与《暗红》中的女性形象,在名字的命名上都表现出了一种重复,比如青树的“树”与其表妹许小桃的“桃”,尼梅的“梅”,还有郑青的“青”等,对比之前《白豆》、《白麦》等作品中以粮食命名女性的细节,《青树》和《暗红》中开始选择以植物命名女性,似乎也具有该种植物的秉性,树的独立,桃的娇憨,梅的妍丽。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再次出现的“老关”。再有,叙述言语层面,董立勃的叙事笔法上总喜欢运用预叙。《青树》与《暗红》中关于预叙的用法重复使用了多次,不过,《青树》是以主人公青树的内心独白预先叙事,告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暗红》则是借助叙述者的评论干预进行预先叙事。这一叙事技巧在董立勃之前的小说中也被频繁使用过,给读者预设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心理体验,同时借助直陈结果的方式,将叙事的高潮提前从而构成悬念。《青树》开场便告知自己的丈夫在七年前死去了,“从此,我有了一个仇人,从此,我有了一件很想做的事,那就是找到这个仇人。”⑤《暗红》中“遭遇”一章借叙述者的评论将周五人生中的重要转折予以揭晓:“的确,很快发生的事,就证明了吴组长的话是很有道理的。”⑥第三,在背景设置上,忽略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代,我们所能抽象出来两个故事的风景结构,不外乎一条河,一片树林,远处有雪山,近处有沙漠,还有几个男人和女人。这种设置延续了此前作品的风景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