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0年代末登上文坛以来,贾平凹一直面对家乡“商州”写作,叙述“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相遇。80年代的贾平凹,相对乐观地以《小月前本》、《浮躁》记录“改革开放”的乡村,城市扮演着乡村的拯救者,主人公困境中的选择往往是“到城里去”。90年代以后,自《废都》开始,贾平凹更在乎的是城乡之间的紧张关系,《废都》、《白夜》分别从社会上层、下层记录着“乡下人进城”的悲剧故事;《高老庄》、《怀念狼》则反向地叙述了“城里人返乡”的失落与茫然;夹在二者中间的《土门》,更是直接地揭示“城市”对“乡村”的吞噬,由于土地改造,“西京”郊外的“仁厚村”化为乌有。 在这样的叙事谱系上,经历了《病相报告》转向革命历史与传奇爱情的失败后,《秦腔》①注定是贾平凹三十年写作生涯集大成的作品与不无悲凉色彩的总结——诚如作者在后记中的自述,这部作品是故乡的墓碑。有意味的是,和《废都》之后多年来的“冷遇”不同,这部总结性的作品,获得了学界的高度关注,掀起了一场评论的热潮,甚至于“《秦腔》评论”本身成为研究对象:“在2004-2005年之交,隆重推广贾平凹的长篇新作《秦腔》,是京沪两地的‘先锋批评’南北呼应、联袂参演的一次‘批评—出版—传媒’一体化运作的文坛盛大活动。据相关报道,京沪两次‘《秦腔》研讨会’,各数十人计,‘几乎囊括了中国评论界最有实力也最活跃的批评家’。这是新时期‘终结’以来空前的‘批评盛会’。”②在广泛的盛誉中,《秦腔》开始了惊人的“大奖”之旅,先后获得“《当代》长篇小说年度2005最佳奖”、“中国小说学会专家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2005年度杰出作家奖”、第一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大奖“红楼梦奖”以及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梳理《秦腔》2005年至今的研究成果,研究者的关注点普遍集中在两个方面:作为叙述人的“引生”以及“细密流年”的叙述方式。且看“叙述人”,阅读《秦腔》,第一段叙述人引生(小说中的“我”)就主动跳出来了,从他荒唐怪诞的“疯话”开始,清风街的人物陆续在白雪与夏风的婚礼上登场。然而,婚礼结束后,小说第17页,作者突然转换了叙述视角: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夏家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来最早的。大概从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无论头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点就要起床,起了床总是先到清风街南边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后八字步走到东街,沿途摇一些人家的门环…… 稍加留心的话会发现,这个场景是引生“看不见”的,而且叙述腔调客观、冷静,完全不同于引生的“疯癫”。显然,这时作者开始以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的方式展开叙述,隐含的叙述人富于理性,不仅仅会发出“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类感喟,而且逻辑清楚地记叙了夏天智清晨的一系列言行。 从第17页开始,从引生出发的第一人称限制叙事,与从全知视角出发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的分裂,一直贯穿到小说的结束。作者有的时候对这种分裂浑然不觉,比如小说第48页,引生由于自我阉割住进了县医院,但是他居然可以“叙述”住院期间清风街河堤上发生的一切。有的时候,作者似乎也体会到了“叙述”的分裂,他尝试着将这种“分裂”以“魔幻”的方式加以掩饰,在小说中引生化身为老鼠、螳螂、蜘蛛等等,去“偷听”、“偷看”他无法看到的场景。更多时候,作者干脆自在地随意切换,全然不顾及叙述视角的分裂了,最突兀的是直接叙述引生之外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动”。 这种叙述的“分裂”,引起了研究界的重视。就如何理解这种“分裂”而言,学界大致有以下几种看法:第一种,回避这种“分裂”对于叙事原则的违背,将其概括为一种巧妙的“创造”——这种方式近乎为尊者讳,在文学批评的意义上价值不大;第二种,试图建立一种有效的解释,将这种“分裂”归因于引生是个“疯子”——这种解释在笔者读到的文献中是最普遍的,但坦率地讲经不起推敲,“疯子”涉及的是叙述腔调,和视角的越界没有关系,如果说人物疯了,故而就可以“看见”他所看不到的,那么这类场景只能是疯子的幻觉;第三种,注意到了作者“蜘蛛”之类的魔幻化处理,由此理解视角的越界——然而,这种魔幻化地处理只能解释偶尔几处的“分裂”,对于大多数场景都无法解释,比如笔者上文所引的例子,夏天智清晨的经历,又是引生变成什么看见的呢?持此看法的研究者也承认,“文本中也确有不少内容即使用这种预设也无法解释”③。 在以上三种解释之外,有的研究者放弃了弥合的可能,干脆直接指出,这种“分裂”是叙述上的重大缺陷,“《秦腔》的叙事人问题曾引起了文学界的广泛争议,有些批评家甚至认为小说的叙事是失败的,缺乏逻辑根据④。” 综合以上看法,笔者以为,一种更有效的讨论方式似乎有所忽略,即不是局限在文本内部讨论“叙述视角”越界的合法性,而是在“形式/历史”的分析框架下予以讨论。换句话说,不仅内容是历史性的,形式也是历史性的,而且往往是更为深刻的历史性。由此回到《秦腔》,这种叙述人的分裂,根本上是贾平凹内心的“分裂”,书写乡土世界达三十年之久的贾平凹,对故乡的“真相”有深切的体味。在《秦腔》的后记里,作家一方面怀念着幼时“腐败的老街”与“湿草燃起熏蚊子的火”;另一方面哀悼着当下故乡的塌陷,悲哀地注视着那些下煤窑、捡破烂的男人与打扮得花枝招展进城去的女人。尽管贾平凹“雄心勃勃”地表示着,“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第563页),但是同时他又在不断提醒自己,“树一块碑子,并不是在修一座祠堂”(第566页)。就此,贾平凹没有回避自我的分裂:“我的写作充满了矛盾与痛苦,我不知道该赞美现实还是诅咒现实,是为棣花街的父老乡亲庆幸还是为他们悲哀。”(第5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