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0)-06-0001-07 虽然早就有人指出“土改”曾出现过“左”的偏差,批评过其中某些过火行为,但主流意识形态对这一运动的态度一直是肯定的,对其意义予以高度评价。近年来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如是说: 不可讳言,在老解放区的土地改革中,特别是土地复查和平分土地的过程中,也曾出现过“左”的偏差。在有些地方,问题还相当严重,甚至发展到将消灭封建剥削制度与肉体上消灭地主等同起来,从而使运动走了一些弯路。当然,与土地改革运动所取得的伟大成绩相比,“左”的影响是局部的并且很快得到了纠正。[1]405 新时期以后相关题材的文学创作,如张炜的《古船》、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较多揭示了《暴风骤雨》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较少涉及的“土改”中那些负面的东西。文学批评方面,刘再复、林岗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政治式写作——从〈春蚕〉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及唐小兵的《暴力的辩证法——重读〈暴风骤雨〉》对于这两部“红色经典”中地主形象的“历史罪人”化处理,对于叙述者在讲述“冷酷的事件”——翻身农民斗争地主的暴力行为——时几乎完全认同农民的行为而对被斗地主缺乏同情心的做法予以尖锐批评,认为这两部作品“缺乏人性、人情和人道光辉”,纯属政治意识形态的形象图解,仅具有“标本”意义而缺乏文学价值。 刘、林的文章站在今天的高度反思历史,提倡“文学中具有同情心和人道热情的人文传统”,唐文意在以《暴风骤雨》为例,联系从《创业史》到《上海的早晨》、《青春之歌》、《红岩》直至“革命样板戏”等一大批“转述式文学”,“在历史留给我们的各种文本中解读一个时代的想象逻辑,追寻纵贯各层次社会活动的意识形态症结,并且探讨新起的权力关系在全面渗透的同时怎样自我巩固自我说明,在施行强制手段的同时又是怎样获得‘公共认同’的”。说到底,他看重的是这些作品对思想史研究的价值,是借此进行意识形态反思和批判。笔者对刘再复先生新时期以来一直呼吁文学的人道主义精神、强调作家对人类的同情心与大悲悯深感共鸣,也高度评价对“十七年”小说文本进行思想史研究所取得的成果,但又不完全赞同刘、林文章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具体分析及其结论,认为从文学本身角度研究《暴风骤雨》之类作品也会得出与唐小兵先生不尽相同的结论。 文本特别是文学文本与历史的关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笔者不赞同形式主义批评认为文学文本是一个与社会历史完全无关的“自足体”的观点,认为文学文本与社会历史具有割不断的联系,对照历史解读文学会深受启发;但是,笔者又认为,文学文本确有其独立性,即,它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艺术世界,它指涉历史但并不从属于历史、不是历史的注脚或图解,它有自身的逻辑,而且,随着接受语境的变迁,它往往与其所指涉的历史有或大或小的疏离,从而呈现出不同的道德的和审美的价值内涵。 一《暴风骤雨》第一部:快意的除霸复仇 《暴风骤雨》一共两部,但给人印象最深刻,被引用、评论或改编最多的只有第一部。①笔者认为,该书的第一部与第二部在审美效果与思想内涵方面有很大区别,应分别论述。第一部的主要内容是发动斗争并最终斗倒恶霸地主韩老六。尽管整部《暴风骤雨》从人物设计、内容安排、叙述结构一直到语言风格可能“完全是出于证实和解说毛泽东关于中国农民革命的论断”,[2]114虽然它确实产生了一定的意识形态效果,但这部小说在当年乃至以后的读者那里产生的审美效果却未必被这种意识形态意图所局限,而且越到后来读者距产生作品的历史语境越远,所受局限越少,它有无审美魅力、有多大审美价值也就越不取决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内涵。 如果剥除特定的意识形态外衣,我们在《暴风骤雨》第一部里看到的,其实是一个有关被肆意侮辱压迫凌虐的弱者在外来强势力量支持和帮助下进行快意的除霸复仇的故事。它的艺术吸引力、感染力主要就来自读者的复仇期待与复仇快感。 《暴风骤雨》第一部里“敌方”主要人物韩老六是个典型的“恶霸”形象,与传统文学及戏曲中“镇关西”郑屠一类人物一脉相承。自从《白毛女》、《暴风骤雨》、《红色娘子军》以及泥塑《收租院》一类文艺作品出现并产生极广泛的社会影响以后,在普通读者与观众的心目中,“恶霸”与“地主”这两个名词就紧紧连在了一起。但实际上“地主”与“恶霸”还不能划等号,因为地主中还有开明士绅(支持抗战、支持革命甚至参加革命),也有老实本分乃至窝囊受气的地主。韩老六与《暴风骤雨》中另外两个地主——杜善人和唐抓子,与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李子俊、侯殿魁等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不只是大地主,更是大恶霸。他的恶行耸人听闻、令人发指。最后算下来,韩老六身上共有二十七条人命! 韩老六的这种种行为,不论是用古代的传统的还是用现代的,不论是用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道德标准,都是彻头彻尾、毫无疑义的“恶”。韩老六就是“恶”的化身。对于这样的恶人恶行,不单是书中人物,估计绝大部分有正义感的读者在进入作品艺术空间并被吸引住之后,都会产生对之进行报复性惩罚的心理欲求。但作者并没有让这种复仇立刻实现,而是一再延宕:工作队召集前三次大会由于屯民对韩的畏惧和狗腿子捣乱均告失败。作品这样写,一方面表现了斗争的曲折复杂性,一方面也形成一种审美张力,使后面彻底斗倒并最终肉体消灭韩老六的情节显得合情合理,给读者以审美快感。唯其写出了韩老六的穷凶极恶、不可救药,他处于更强势力量(武装了的工作队)压迫下的相对弱势境遇才不会博得读者任何同情,对他的镇压才显得大快人心。这同斯泰隆主演的美国电影《第一滴血》以及古今中外一切成功的复仇题材作品产生的审美效果及其原理是一致的。工作队镇压韩老六,正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