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1)01-0094-04 苏雪林持有文笔观念,并用它分析评价新文学作家和作品。她评价鲁迅的艺术特色,“第一是用笔的深刻冷隽,第二是句法的简洁峭拔,第三是体裁的新颖独创”[1]282,“用笔”和“句法”实际上就是鲁迅的文笔,至于“深刻冷隽”和“简洁峭拔”也正是鲁迅笔法的特点。她说田汉“文笔实在优美”[2]376,周作人的文字,“平淡之外,便是清涩”[3]249,沈从文文笔的奥妙在于“句法短峭简练,富有单纯的美”,且“选语新奇,有时想入非非”,描写“繁冗拖沓”[4]303。他“创造一种特殊的风格”,并且“多变化”,“能从一个空盘里倒出数不清的苹果鸡蛋;能从一方手帕里扯出许多花花绿绿的缎带纸条;能从一把空壶里喷出洒洒不穷的清泉;能从一方包袱下变出一盆烈焰飞腾的大火,不过观众在点头微笑和热烈鼓掌之中,心里总有‘这不过玩手法’的感想。”在苏雪林看来,沈从文有着“新文学界的魔术家”的文笔,也正因如此,他也就成不了第一流作家,而是“被这‘玩手法’三字决定了”[4]305。文笔既是作家的魅力,也是他的牢笼。苏雪林认为:“丁玲女士的文字魄力是磅礴的,但力量用在外边,很容易教人看出”,凌叔华的“文字淡雅幽丽,秀韵天成。似乎与‘力量’二字合拍不上,但她的文字仍然有力量,不过这力量是深蕴于内的,而且调子是平静的。”[5]226她还比较朱自清和俞平伯不同的笔法,认为:“朱氏则学殖似较俞氏为逊,故其文字表面虽华瞻,而内容殊嫌空洞。俞似橄榄,入口虽涩,而有回甘;朱则如水蜜桃,香甜可喜,而无余味。俞、朱笔法都是细腻一路。但俞较绵密而有时不免重滞,朱较流畅有时亦病其轻浮。俞似旧家子弟,虽有些讨厌的架子,而言谈举止只是落落大方;朱似乡间孩子初入城市,接于耳目,尽觉新奇,遂不免憨态可掬。”[6]209巴金和茅盾小说有着不同的影响和效果,他们“不凭文笔的优劣,而在感受力之间接与直接”,茅盾“喜用象征的笔法”,而巴金则有“如奔泉狂流一样的言语”,其“影响力”“比茅盾大得多了”[7]335。 苏雪林从个人的感悟和体验出发,执著于文本的精细解读,而不是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西方文学理论或概念那里寻找批评尺度,她的体验是个人的、现代的,角度和眼光却继承了传统文笔论。“文笔”一词,最早见于东汉王充《论衡·超奇》:“岂无忧上之吏哉?乃其中文笔不足类也”[8]112。此时的“文笔”即“文章”之意。文笔之分是六朝文学中的一个特殊现象,在南朝时期,“文笔”分为“文”和“笔”,刘勰在《文心雕龙·总术》中写道:“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9]385由此可见,当时的人们已将诗、辞、歌、赋等讲究情辞声韵的文字称之为“文”,而韵文以外的所有叙事性、议论性、抒情性的文体则称之为“笔”,亦即散文,与骈文相对。后来,人们对文笔的概念、界限没有明确的区分,往往模糊不清,混同使用。《现代汉语词典》对“文笔”的释义是:文章的用词造句的风格和技巧,譬如“文笔辛辣”、“文笔巧妙”。文笔论既彰显了苏雪林眼光的传统本色,也在一定程度上误读了对象,如她认为鲁迅“好用旧小说笔法”,也追求文字的“新颖独创”,但她认为鲁迅的“新颖独创”继承了古文传统,其依据就是古文家韩愈和刘大櫆的“去陈言”理论[1]286。这样的说法显然没有茅盾的“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准确,在一定意义上,也遮蔽了鲁迅艺术创新的现代意义。苏雪林却认为穆时英小说有“原始粗野”和“细腻复杂”的不同“作风”,文笔“明快而且魅人”[10]359,着眼的是他的文笔,而对新感觉派潜心于都市心理的描绘和独特感觉的表达,拿捏得并不准确。 苏雪林对新文学作家的文笔也有过批评,如认为郁达夫的作品“句法单调”,“文字缺乏‘气’和‘力’”[11]328,王统照的文字“应该割去二三十斤的脂肪”,沈从文“有似老妪谈家常,叨叨絮絮,说了半天,听者尚茫然不知其命意之所在;又好像用软绵绵的拳头去打胖子,打不到他的痛处,他用一千字写的一段文章,我们将它缩成百字,原意仍可不失”的文字,“则应当抽去十几条使它全身松懈的懒筋”[4]304。她并不喜欢张资平的小说,但对他的文笔却多有肯定,认为张资平的“文笔清畅,命意显豁,各书合观结构虽多单调,分观则尚费匠心”[12]318。 苏雪林自己的创作,特别是散文创作也有辞章华茂,文采斐然的特点。用笔既简约洗练而又平易畅达,四字成句,长短相间,骈散交错,注重节奏起伏,抑扬顿挫,有古文之风。如《老年》这样写道:“人生像游山。山要亲自游过,才能知道山中风景的实况。旁人的讲说,纸上的卧游,究竟隔膜。即如画图,摄影,银幕,算比较亲切了,也不是那回事。朝岚夕霭的变化,松风泉韵的琤琮,甚或沿途所遇见的一片石,一株树,一脉流水,一声小鸟的飞鸣,都要同你官能接触之后,才能领会其中的妙处,渲染了你的感情思想和人格之后,才能发现它们灵魂的神秘。”[13]260在这里,“朝岚夕霭”与“松风泉韵”句式工整,“一片石,一株树,一脉流水,一声小鸟的飞鸣”,既形象而灵动,还有节奏感,也让“人生像游山”的比喻显得贴切而奇特。苏雪林的语言精炼而确切,工于字句,散文《家》就体现了这一点,她说:“你看鸟有巢,兽有穴,蜜蜂有窠,蚂蚁有地底的城堡。而水狸还会作木匠,作泥水匠,作捍堤起坝的功夫,经营它的住所哩。”[14]272它分别用巢、穴、窠、城堡、住所来说明动物的“家”,用字简约,虽同义但又无一处相同,可见用词之雕琢。 苏雪林虽受到五四新文化的洗礼和影响,但她却持有传统的道德观念,这在新文学作家阵营里也显得非常另类,也影响到她的文学创作,渗透于她的文学批评。小说《棘心》塑造了杜老夫人这个“贤孝”妇女形象,杜醒秋的爱情和婚姻也体现了依附和顺从的美德。它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杜醒秋的成长道路及人生经验与作者非常相似。小说中的“杜老夫人”是一位符合儒家道德理想的传统妇女形象,充分展现了儒家“男尊女卑”道德观念的依附和顺从美德。“醒秋母亲自幼在专制压力下长大,因此倒养成她‘忍耐’‘顺从’的德行,又造成了‘勤勉’‘节俭’的习惯。她天性仁厚,资禀又聪明,对于家务,粗细都来得。在家庭里,她是个孝顺而能干的姑娘,嫁到杜家,她又立志要做个好媳妇,相夫教子,做个贤母良妻”[15]11。问题不仅在于作者对杜老夫人品德的赞颂,而是站在旧伦理道德立场,把她奉献在传统“美德”的祭坛之上,肯定她的德行便是“牺牲”。小说塑造的杜醒秋虽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洗礼,但却恪守“忠、孝、节、义”的传统道德观,把“自我牺牲”奉为最高美德,在婚姻爱情上也要“牺牲自己”,理由是在她幼小的时候便由家庭订了婚,“没有另外和别人发生恋爱的可能”,于是便主动放弃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权利。《绿天》在“支离破败,随风而逝”的“苦杯”里,“掺和若干滴蜜汁”,“不惜编造美丽的谎,由此来欺骗自己,安慰自己”[16]217,粉饰不幸的婚姻,弥补人情的温暖和人性的芬芳。这里,苏雪林采用胡适的“宁可不自由,也便自由了”的伦理策略,在无法摆脱和割断传统伦理联系的前提下,而选择回归,重建传统道德关怀,创造道德的乌托邦,暂时获得精神的宽慰和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