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喜欢“苍凉”这个词,论者也多以“苍凉”来定位张爱玲的艺术风格。事实上,在这“苍凉”底下,有一种深深的悲悯,让张爱玲能够精准细致地刻画苍凉人生的微妙纹理。这种悲悯在张爱玲晚年的《小团圆》①中体现得更加深沉。 张爱玲向来钟情于社会小说,或者说人情、世情小说。她几乎懂得一切人生世故,因而文字中几乎没有文人的那种自艾自怜,对非凡与怪异的人事也没有特别的偏好,反倒钟情于平凡人的“传奇”故事。一个平凡人在叵测的世界中越难解放他自己,就越强烈地触动张爱玲对人性的体认。因此,精准到位地描摹人情世态,既是张爱玲主观的追求,又是她非凡的洞察力所至。她认为,“凡是好的社会小说……能体会到各阶层的口吻行事微妙的差别,是对这些地方特别敏感”。②这种力量让她在文字的世界里很从容,即便是生活中最不自如之处她也能自如表达。 从艺术上讲,有论者认为这部酝酿了三十几年的《小团圆》叙事拖沓混乱,并且更多的是在重复自己。其实《小团圆》的叙事与时间线索比她之前的小说更为复杂和考究;文体上也延续了张爱玲一贯的狠直笔法,只是对人生流露出更多的体谅,同时让我们深刻的意识到作家的悲悯是通过洞悉那些真实的内在体验而实现的。可以说,张爱玲在不断地扩展着自己的界限,她的创作之所以没有止步于苍凉和空无,正在于她对人生的体谅与喜悦,那是因懂得而慈悲。 在美国的几十年,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很少,如果将遗作《小团圆》作为张爱玲“晚期风格”的集中体现,那么这“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张爱玲的态度却不是老练、超脱。《小团圆》的风格气质很复杂:一方面,执著于生活的真实,以慈悲的态度审视深切的内在体验;另一方面,落笔狠直,揭示人性最根本的欲望,套用胡兰成的说法叫“直见性命”;此外,又因敏锐、犀利的直觉与感受力,而带上几分森冷的“鬼气”。 宋淇当初不赞成《小团圆》的发表,更多是出于人生世故的考量,并非文学的考量;除了碍于时局、碍于“无赖人”(胡兰成)的威胁等,关于这篇小说本身,他认为有着张爱玲影子的“女主角”无法引起人们的同情。③也许今天仍会有读者无法对“女主角”抱有同情,但却可以引起我们关于“同情”更深的思考。 一、慈悲像一把逆刃刀 张爱玲晚年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红学”与翻译上,对之前的小说也有反复修改;完整的小说创作只有一部《小团圆》。张爱玲从70年代开始创作《小团圆》,直到90年代仍然在修改。事实上,《小团圆》的初稿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成型了“因为酝酿的实在太久了,写得非常快”。她曾说,最好的材料是最深知的材料,这部自传性的小说,她要写什么,应该早已了然于心。同时,她的感受力和思考力也都异常强大,对人性七情六欲的深切洞察,令她在最痛苦的体验中也有心力来研究其动态,对人性的复杂也就格外能够体谅。 在创作手法上,张爱玲向来推崇写实的小说,这种“写实”在于体验的真切。张爱玲无疑更重视细节而胜过思想与主题,她将自己的体验建立在广博观察的基础之上。从张爱玲的第一本小说集《传奇》起,笔触所涉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战争,从败落的贵族和他们的仆人、时髦的新式老派,到学生、知识分子,甚至建筑、家具、服饰等等,都完整齐备、细致入微。晚作《小团圆》更触及到她在美国的生活,几乎是完整地讲述了作者一生的体验。张爱玲小说的坚实质地在于她完全取材于自己的社会与时代,而如果她的作品中透露出某种苍凉和惶惶,那或许是她身处的社会与时代正在崩坏。 然而,张爱玲对《小团圆》修修改改、斟斟酌酌了二十几年,让她如此耗费心力的显然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在“写实”之外,晚年的张爱玲,对于小说的叙事结构显然有了更深的理解;《小团圆》的结构布局,是张爱玲小说中最为用心、也最为复杂的。小说讲述了三个时空相互交错、闪回的故事与场景:主线是女主角九莉,在香港读书期间遭遇港站,周折一番回到上海,与邵之雍相恋、分手,又与燕山相恋、分手,其中种种的人生际遇;第二重时空,是九莉到香港大学读书之前的故事,绵绵延延伸向她的童年时光,同时折射出一个曾经光耀的家族的破败以及这过程中情感与物质的双重匮乏;另一段隐隐现现的时空,是中年之后的九莉到美国以后的生活。张爱玲将种种深切的体验放进这广大的时间框架里,并以女主角九莉的观察和感受为视角,将一部个人的史诗娓娓道来,这是叙事者对完整生命的慈悲的反观。 《小团圆》的前三章,主要展开的是上文所指的前两重时空的故事,是九莉的少年与青年时代。此间一反张爱玲前期小说的清晰练达,而是将各种细节打开,仔细分疏九莉内心的每一寸纠结,像把文字当成日子来过一般,絮絮展露那人世风尘的“苍白和渺小”以及包藏在其中一颗敏感、悲痛、审慎而不自如的心。是将生命那袭“华美的袍”慢慢展开,露出“虱子”的踪迹。是将生活长久地定格在一种手势上,看着它一点点倦怠苍凉。 因为打小被过继给了生父的哥哥,九莉称自己的父母为“二叔”“二婶”,“二婶”蕊秋与三姑楚娣是新派女性,曾经结伴出洋,是九莉心中钦羡的对象。而当被问及是更喜欢二婶还是三姑,九莉的复杂心事在三言两语中展现淋漓:她心想虽与“二婶”有母女间不该有的生分,但终究有某种莫名的亲近关系是不需要言说的,而三姑是需要拉拢的,她便答“喜欢三姑”;答完后,又恍然若失。张爱玲的女主角观察所爱的人,常常关注他们默然时低垂眼眉的神情,像九莉对邵之雍、王佳芝对易先生(《色戒》),九莉对母亲蕊秋的关注亦是如此——蕊秋“在沉默中,垂着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一往”。尽管如此,与母亲的隔膜却让九莉一生耿耿于怀。九莉得了奖学金,拿了一叠的现金去给蕊秋,隔日却发现蕊秋轻易地就用那钱来打牌了,这件事与小时候发现自己的水彩画被弟弟打上力透纸背的横杠子一样,几乎成为让九莉一生心悸的阴影。直到母亲老了,九莉还耿耿地想着还钱给她,像是赌气一般。蕊秋沧桑而变形的脸上流下眼泪,九莉只是默默的感到“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同为女人的体恤与了解——“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仍然挡不住亲情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