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长篇小说最大的事件莫过于张炜《你在高原》的出版。对这部宏篇巨著我们还没有做好评论的准备。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接触它的瞬间掠过心头的就是震惊。在当下这个浮躁、焦虑和没有方向感的时代,张炜能够潜心二十年去完成它,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和奇迹。这个选择原本也是一种拒绝,它与艳俗的世界划开了一条界限。450万字这个长度非常重要:与其说这是张炜的耐心,毋宁说这是张炜坚韧的文学精神。因此这个长度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高度。许多年以来,张炜一直坚持理想主义的文学精神,在毁誉参半褒贬不一中安之若素。不然我们就不能看到《你在高原》中张炜疾步而从容的脚步。对张炜而言,这既是一个夙愿也是一种文学实践。 用二十年的时间去完成一个夙愿或文学实践,几乎是一种“赌博”,他要同许多方面博弈,包括他自己。如果没有一股“狠劲”,这个博弈是难以完成的。这部长卷有强烈的抒情性和诗意,它给人以飞翔的冲动,我们时常读到类似的句子: “我抬头遥望北方,平原的方向,小茅屋的方向。” “你千里迢迢为谁而来? 为你而来。 你历尽艰辛寻找什么? 寻找你这样的人。” 它具体而抽象,形上又形象。一切仿佛都只在冥冥之中,在召唤与祈祷之中。许多人都担心读者是否有足够的耐心读完。我想那倒大可不必。古往今来,“高山流水觅知音”者大有人在。张炜大概也没有指望让《你在高原》一头扎在红尘滚滚的人群中。通过《你在高原》,我觉得张炜的文化信念和精神谱系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张炜的文化信念是理想主义。他的理想主义与传统有关又有区别。他坚信一些东西,同时也批判一些东西。他坚持和肯定的是理想、诗意和批判性。这些概念是这个时代很少提及的概念。我们不能因此理解张炜与这个时代隔膜,事实上,正是他对这个时代生活的洞若观火,才使得他坚持或选择了那些被抛弃的文化精神。这一点张炜值得我们学习。张炜的精神谱系和他的情感方式就是与生活在一起,特别是对底层生活的关注。他的足迹遍布《你在高原》的每个角落。他可以不这样做也能够写出小说。他坚持这样做的道理,是使他的写作更自信,更有内容。张炜坚持的道路是我们尊敬的道路,他的选择为当下文学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参照。那些已经成为遗产的文化精神,在今天该怎样对待,这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也是一个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过去并没有死去,我们只有认真对待和识别过去,才能走好现在和未来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张炜对过去的坚持和修正,同样值得我们珍惜和尊重。 在我们有限的阅读范围内,2010年长篇小说在乡土文学、知识分子题材和重建文学政治方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些作品掠过生活浮尘走向深处,在那里打捞出的人与事毕竟不同。 一、变还是不变:乡土中国的两种叙事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在这个虚构的领域,作家在客观地描绘生活的同时,也在作品中注入了鲜明的个人的情感和立场。多年来,乡土中国的变迁是当代中国变化的某种表征。极端的比如华西村等,已经从传统的农业社会一步迈进了现代工业社会。那些期盼早日富起来的落后地区,前赴后继地走向华西村,希望有一天也成为那样的“乡村社会”。但是,激进的乡村变革显然也带来了美学的质疑:乡土的诗意正在消失,缓慢的生活秩序正在解体。那么,乡村到底应该向何处去?这当然是美学的回答而不是社会历史的回答。 《麦河》是作家关仁山继《天高地厚》《白纸门》等长篇小说后,又一部表现当下中国乡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无论对关仁山的创作做出怎样的评价都另当别论,有一点必须肯定的是,关仁山是一位长久关注当代乡村生活变迁的作家,是一位努力与当下生活建立关系的作家,是一位关怀当下中国乡村命运的作家。当下生活和与当下生活相关的文学创作,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也意味着某种不安全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创作就充满了风险和挑战。但也恰恰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性,这种创作才充满了魅力。关仁山的创作几乎都与当下生活有关。我欣赏敢于和坚持书写当下生活的作家作品。 《麦河》是表现当下乡村中国正在实行的土地流转政策,以及面对这个政策麦河两岸的鹦鹉村发生的人与事。实行土地流转是小说的核心事件,围绕这个事件,小说描绘了北中国乡村的风情画或浮世绘。传统的乡村虽然在现代性的裹挟下已经风雨飘摇,但乡村的风俗、伦理、价值观以及具体的生活场景,并没有发生革命性的变化,这就是我曾经强调过的乡村中国的“超稳定文化结构”。但是,乡村中国又不是一部自然发展史,现代性对乡村的改变又几乎是难以抗拒的。因此,乡村就着处在传统/现代的夹缝中——面对过去,乡村流连忘返充满怀恋;面对未来,乡村跃跃欲试又四顾茫然。这种情形,我们在《麦河》的阅读中又一次经验。有趣的是,《麦河》的叙述者是由一个“瞎子”承担的。三哥白立国是个唱大鼓的民间艺人,虽然眼睛瞎了,但他对麦河和鹦鹉村的人与事洞若观火了如指掌。他是鹦鹉村的当事人、参与者和见证者。三哥虽然是个瞎子,但他心地善良,处事达观,与人为善和宽容积极的人生态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某种意义上他是鹦鹉村的精神象征。但作为一个残疾人,他的行动能力和处理外部事务的局限,决定了他难以主宰鹦鹉村的命运。他唯一的本事就是唱乐亭大鼓。但是这个极受当地农民欢迎的地方曲艺,能够改变鹦鹉村贫困的现实和未来的命运吗?因此,小说中重要的人物是曹双羊。这是一个我们经常见到的乡村“能人”,他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曾经和黑道的人用真刀真枪震慑过黑石沟的地痞丁汉,也曾经为了合股开矿出让了自己的情人桃儿。这是一个不安分、性格极其复杂的人物,也是我们常见的乡村内心有“狠劲”的人物。他是当上“麦河集团”的老总以后重新回到鹦鹉村土地上的。他希望村民通过土地流转加入“麦河集团”,实现鹦鹉村的集体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