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最近几年,现代文学研究告别了以往的“峻急”,越来越步入“常规化”、“学院化”。这个不再年轻的学科已经有相对稳定的核心问题,积累了多样的研究模式和理路,形成了自身的学科品质和传统。现代文学研究不再甘心为现实功利所左右,也不情愿再充当形形色色理论方法的实验场,它成熟了。新人的不断加入总会呈现某些新貌,但看不到特别明显的“热点”和“潮流”,总的态势是平稳的。 不过细加体察,发现这“平稳”的海平面下,隐藏着某些困扰与迷惑的湍流,现代文学研究面对着一些共同的难于逾越的难题,也孕育着新的变化。 一、找回现代文学研究的“魂” 首先就是怎样做到既回归学术,又不脱离现实关怀,积极回应社会的需求,参与当代文化建设。作为一种尚未完成的历史,现代文学研究天然地与现实保持着血肉的关联。在政治化的年代里,这种研究所以能成为“显学”,它的动力来自现实的召唤。社会思潮或政治运动每一波浪潮的掀起,都总是拍打着现代文学的堤岸,催迫文学史家不断去追溯历史原点,梳理解析百年来的“革命传统”,为共和国的“修史”做注脚。这种历史的设定,自然是有得有失的。而现今的情况大变,人们告别了革命,也告别以往过分意识形态化的治史方式,竭力要回归学术“正途”。在上个世纪最后十多年,这种躲避现实风云回归学术的渴求是那样普遍。无论是“重写文学史”、命名“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还是呼唤“学术规范”,其实都是这种焦灼渴望的结果。 现在我们又遭遇另一种“结果”:呼唤“回归学术”的回声尚未消歇,学者们又陷入另一尴尬。市场化这个“幽灵”在中国游荡,毫无疑问它已经给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带来了新机,也给学术界包括人文学界带来了某些新动力,但是原先想象不到的巨大压力也结伴而来。拜金主义的流行,学术生产体制的僵硬制约,以及浮躁的学风,学界中人都无不感同身受。和前辈学者相比,当代学者的物质条件已大有改善,所处的学术生态却失衡了,从以往“过分意识形态化”到如今的“项目化生存”——刚解开一种束缚却又被绑上另一道绳索。还没等喘过气来,许多学人就再次感受到无奈:学问的尊严、使命感和批判精神正日渐抽空。现代文学研究很难说真的已经“回归学术”,可是对社会反应的敏感度弱了,发出的声音少了。 更让人忧虑的,还有学科碰到的一些必须解决而又难于解决的难题。近几年社会上和文化学术界许多大的“潮动”,都在向现代文学研究者大声质询:如何评价中国近百年来曲折多难的历史,如何看待这期间形成的“新传统”,数次革命的利弊如何衡定,“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否“割裂了传统”,新文化运动是否成为“激进主义”的渊薮,新文学到底有多大的文学价值,鲁迅的思想是否过于“褊狭”,等等。所有这些质疑都由来已久,而这几年因社会历史观的解构、松动与“平面化”,重新点燃了激烈的争议。对“新传统”是蔑视抑或维护,其异见日趋对立。虽然很多偏激、片面的看法尚未完全进入学术领域,而只以社会言论的方式存在于媒体、网络等空间,但由此形成的流行价值观却影响着研究者、特别是青年学者的好恶和判断。文化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价值危机、信仰危机以及历史虚无主义,直接造成了现代文学定位、“边界”及评价系统等方面的困扰。 面对这种情势,重新强调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责任”,思考如何通过历史研究参与价值重建,是必要而紧迫的。“回归学术”不等于规避现实,这个学科本来就是很“现实”的,它的生命就在于不断回应或参与社会现实。“现在”和“历史”总是构成不断的“对话”关系,如果说古典文学研究在这方面表现不那么明显(其实也应当是有的),现代文学则是“本性”要求。正是这种“对话”使传统能够持续得到更新,也使得本学科研究具有“合法性”和持续的发展动力。面对近些年许多关于文化转型与困扰的讨论,包括那些试图颠覆“五四”与新文学的挑战,我们有必要重新思考现代文学研究的传统,以及这个研究领域如何保持活力的问题。就是说,现代文学学科自身发展离不开对当下的“发言”,也离不开通过对传统资源的发掘、认识与阐释。 学者们越来越强烈希望能找回现代文学研究的“魂”,和现实对话,参与当代价值重建。 2007年前后,王富仁先后发表《“新国学”论纲》、《“新国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等文,阐述他希望将现代文学、现代文化纳入“国学”范畴,构建一种“新国学”的设想①。这显然是在应对九十年代以来的所谓“国学热”,顺便也为现代文学研究寻找新路。“新国学”概念的提出只在圈子里引发了一些讨论②。其实,是否有必要采用“新国学”这样一个争议性的名称暂且不论,同行们真正关心的是在传统建构中,以新文学为核心的现代文学将被置于何种位置,特别是如何看待现代文学、现代文化的“小传统”与整个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之间的关系。 与此相关,我这几年提出梳理现代文学“新传统”的思路,同样也是为了回应现实的挑战。我和友人合作写了《现代文学“新传统”及其当代阐释》这本书,特别提出:近些年许多关于文化转型与困扰的讨论,包括那些试图颠覆“五四”与新文学的挑战,都迫使人们重新思考现代文学传统的问题。这种研究既是学科自身发展的需要,也是对当下的“发言”,其重要性在于通过对传统资源的发掘、认识与阐释,参与价值重建。③ 现代文学所构成的“新传统”虽然不像古代文学的“大传统”那样深厚、稳定,但它“已经成为当今社会结构的一个向度,并且发挥着切实的规范性影响。那些无视或轻视现代文学传统的人们,容易把传统看成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他们确定传统时只用一把尺子,量来量去都找不到完全符合的,于是就产生虚无主义,拒绝并走出历史。其实,传统是由历史酝酿的。过去发生的无数大小事物,共同构成了历史,后人是无法真正回到过去的现场去接触历史本身的,只能通过历史的叙述去想象和建构历史。所以,作为历史产儿的传统,也要通过一代又一代不断的‘叙述’来想象、提炼与建构。不过这是活着的历史,它对我们的生活仍然发挥着规范和支配的作用。现代文学传统不是完整的、固定的、同质性的,而是包含着多元、复杂和矛盾的因子,要看到它延传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变异、断裂和非连续性。……要从历史变迁的角度来观察现代文学传统,力图寻找它的‘变体链’,包括它的形成、生长、传播,以及不同时期的各种选择、阐释、提炼、释放、发挥、塑造,等等”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