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1332(2010)06-0106-05 20世纪30年代诗坛上的现代派,在新诗语言观念上崇尚现代日常口语。为了口语的成熟与成型,现代派诗人又开掘不同的语言资源,如施蛰存宣称的“古化”、“化古”,如其他诗人提出的“欧化”、“化欧”等,都是较为典型的说法。另外,也有综合二者之长者,代表诗人莫过于卞之琳,卞氏在回忆一生的写作历程时说:“我写白话新体诗,要说是‘欧化’(其实写诗分行,就是从西方如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那么也未尝不‘古化’。一则主要在外形上,影响容易看得出,一则完全在内涵上,影响不易着痕迹。……就我自己论,问题是看写诗能否‘化古’,‘化欧’。”① 但在我看来,除此两种语言维度之外,对于自初期白话诗后不断曲折前行的白话新体诗而言,发展到现代派的这一阶段时,在“化古”与“化欧”之间还存在一个“化土”的语言现象。 置身现代派代表诗人方阵,卞之琳无疑是不可忽视的一位。作为上承“新月”,中出“现代”,下启“九叶”的诗人,卞之琳在新诗史上特殊的传承与贡献,其中包括诗人在语言追求上所取得的成绩与品质,如诗体建设、语言资源、艺术形式探索等等,都是较为出色的。凡是接触卞之琳诗作与诗论的读者,对卞氏自我体认的“口语”印象最为深刻:“我写新体诗,基本上用口语,但是我也常常吸收文言词汇、文言句法(前期有一个阶段最多),解放后新时期也一度试引进个别方言,同时也常用大家也逐渐习惯了的欧化句法。”②“口语”诗风,掺杂在他另一种“化古”与“化欧”的表述中,无疑有某种内在的冲突。对于其中关键的问题——如何“化古”与“化欧”,以及“化”得怎样?另外,扩大开来考察现代派诗人个体具体怎样“化”?学界已有论者顺着诗人的思路进行过不少不乏精彩的论述,这里不再重复。不过,顺着本人前面的疑问与发现,“化土”这一重要现象与关键问题在两者之间,却顿时凸现出来。 提出“化土”这一概念,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叫“化土”——这是笔者根据卞之琳所说的“化古”、“化欧”概念归纳的新术语,即如何创造性地融会贯通、妥善安置“土语”“方言”,如何把自己最为熟悉的口语词汇、句法等带有方言、土话色彩的语言资源安排“进入”新诗中去。也许是方言、土语一直受到排挤,影响也不甚大的原因,卞之琳在讲到相关的情况时总是喜欢以“口语”或“口语化”来遮掩、替代,正式场合也只是承认在解放后“一度试引进个别方言”。这一现象,也在后来的不少研究者的论述中得到印证。如有论者认为在新诗发展史上,卞氏承担了融古化欧、承上启下的历史作用,其中“新诗口语化”位列他的四大贡献之首。③ 不过,日益模糊化的“口语”到底是什么成色呢?口语又如何“化”呢?不论是诗人自己,还是不少论述者,都没有论说清楚、明白。这一概念泛化的口语或口语化,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在卞之琳的整个白话新诗创作过程中,都存在有限度地陆续引进方言、土语的现象。只不过在从“土化”到“化土”这一主体逐渐积极介入的过程中,主体融化的工夫使它变得面目模糊些罢了,或像卞氏所说的“不易着痕迹”而已。其次,事实上坦言“土化”、“化土”对诗人而言似乎也有不相称之感:(1)卞之琳像一个慢工出细活的雕花木匠,如他的诗集《雕虫纪历》标题所暗示的那样。(2)卞之琳一生所写的诗,几乎都是短诗,一生创作的诗作准确地说是170首。体裁上瞄准短诗不松手,数量上又如此之少,明显的好处是有充沛的时间与精力,以“认真到近于痴的努力”去慢慢地斟酌、打磨词语、句子,具有当今学者所称赞的古典精神,是少见的能经得住新批评式“细读”的诗人。④然而富于戏剧性的是,卞之琳一生中(特别是他诗歌创作的前期)始终活在一个离不开方言的语言环境中,方言土语无意识地植根于诗人的脑海深处,无意识地流注于诗人的笔端。这也是作为社会人所摆脱不了的,对于卞之琳如此,对于其余人也同样如此。 从事实来看,卞氏在19岁来到北平上大学之前,一直在家乡吴语区长大,随口而出的“缓缓的语调是浓浓的吴音”⑤,以致“由于声调轻细,他那口乡音特重的江苏官话,大概可听懂十之六七”⑥。除了吴方言作为母语之外,北京话也是他耳濡目染的另一方言。诗人虽然行踪不定,但在北平上学期间,以及以北平为基点短时间地(指抗战前)出入各地,较为熟悉的仍是北方话,特别是北京土话。吴语与京白,构成了他最主要的语言资源与背景,加之诗人奉行“口语为主”的写作观念,使得这两种方言、土语多少不等地在他的诗作中都有遗存、化用等普遍现象,只是由于提炼、择取土语中相对较为流行的普通词汇、句子,并且这两种方言后来化入普通话时占有优势,以致今天的读者去阅读卞之琳的作品,显得不大看得出来,痕迹不是那么明显和突出。 在肯定卞之琳诗歌创作中具有“土化”、“化土”的语言取向基础上,接下来的问题是,面对特别熟悉的方言、土语,卞之琳是如何“创化”、“融化”的呢?他调动了哪些手段、技巧来达到这一目的呢?下面让我们带着这一问题来依次阐述、归纳。 如何“化土”?素有技巧专家之称的卞之琳,对付、调用的方式、技巧、手段也呈现出纷繁复杂的特点。首先,诗歌是主体介入生活的一种存在方式。“旧社会所谓出身‘清寒’的,面临飘零身世,我当然也是要改变现状的,……我对于北行的兴趣,好象是矛盾的,一方面因为那里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一方面又因为那里是破旧的故都;实际上也是统一的,对二者都像是一种凭吊,一种寄怀。”“我更多借景抒情,借物抒情,借人抒情,借事抒情”⑦。诗人对自己的身世、性格、气质、心态,乃至创作方法都毫无隐讳地和盘托出,甩给了读者一把读解他作品的钥匙。他是在细致观察,也是在不断寻找,前者体现在对同归没落的底层人事的体验,后者更多地反映出前途渺茫的格调。在诗的题材上,卞之琳一以贯之地执着于个人的身边琐事,虽然缺乏反映社会动荡时代激变的长篇巨制,如他前期最早阶段集中写北平街头灰色景物,以及社会底层平凡人、小人物。过去一些所谓不入诗的事物,例如小茶馆里的茶客,捏磨核桃打发时光的闲人,卖冰糖葫芦、酸梅汤的小贩,以及算命的、拉二胡的、提鸟笼的……这一群体实际上是某地土语方言的主要使用者,而卞之琳则习惯性地在短诗中掺杂他们的声音,把他们嘴上的声音信手拈来,稍加打磨便成为现成的诗句,像“从远处送来了一声‘晚报!’”(《记录》),“什么,有人在院内/跑着:‘下雪了,真大!’”(《寒夜》),“‘早啊,今天还想卖烧饼?’/‘卖不了什么也得走走。’”(《苦雨》),“‘好家伙!真吓坏了我,倒不是/一枚炸弹——哈哈哈哈!’”(《春城》),“闲看流水里流云的/‘请教北安村打哪儿走?’”(《道旁》)……这些诗行,正因采自京城下层小人物的活语,原汁原味地品咂出京白的味道,也借此勾勒出他们各自的性格与精神风貌。与此相反的是诗中人物沉默寡言甚至无言起来,在无多大意义的现实面前,话语似乎是多余的,如“不说话”(《胡琴》),“不作声”(《噩梦》),“怎又不说呢?”(《傍晚》),或昏昏欲睡,或与梦为邻,唤醒他们的还是仿效合乎人物身份的语言,其中所用的词语、句子,相当多地带有土话性质。还有一类与前二者略有不同,诗人在采取人物语言时,并不直接录入,而是东拼西凑式地糅合,相当多的是以自言自语形式,反复地呈现出一股股语流。这一方式在表现典型的茫然、无奈、彷徨感时最为得心应手,如“‘现在我要干什么呢?’/‘真的,我要干什么呢?//……你替我想想看,我哪儿去好呢?’/‘真的,我哪儿去好呢?’”(《奈何(黄昏和一个人的对话)》)“只说,‘我真想到外边去呢!’/虽然我自己也全然不知道/上哪儿去好,如果朋友/问我说,‘你要上哪儿去呢’?”(《登城》)“可是我总觉得丢了什么了——到底丢了什么呢,/丢了什么呢?/我要问你钟声啊,/你仿佛微云,沉一沉,/荡过天边去。”(《中南海》),此外还有像《路过居》、《西长安街》、《春城》。因为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而徘徊、寻找,不断地反问、重复,企图有所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