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934X(2010)06-0092-11 迄今为止,“90年代诗歌”仍是一个聚讼纷纭的议题。自上世纪90年代(以下简称90年代)中期起,人们就从不同观念、角度出发,对这一时期的诗歌做出过较多评价和分析。其中一种较为常见的说法就是:它衰落或“边缘化”了。人们认为,这一时期诗歌堕入了封闭的技术主义的泥沼,失去了向社会、时代发言的能力,因而被公众抛弃或疏离而走向了“边缘”。这种看法与人们对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后新潮诗”(或“后朦胧诗”)的评判有关。譬如,作为曾极力为“朦胧诗”及“新生代诗”辩护的评论家,谢冕将80年代后期直至90年代称为“丰富而又贫乏的年代”,在有保留地肯定其成绩的同时也表示了忧虑;他痛感“有些诗正离我们远去”,认为“对着自‘朦胧诗’开始结下的累累果实,90年代的创造力显得是相对的贫弱了”①。谢冕的忧虑及其面对更新诗歌现象时的困惑具有代表性。同他一样,曾经的“朦胧诗”辩护者孙绍振也表现出强烈的“危机”感,他要“向艺术的败家子发出警告”,因为“在我们的诗坛上,虚假现象可以说是铺天盖地而来”,“虚假的势头在90年代初愈演愈烈,其实质是表现了某些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的危机和精神堕落。……”② 毋庸讳言,这些悲观的、同时未免苛刻的责难,很大程度上来自评论者当时置身于其间、“痛”中思“痛”的“悲情主义”氛围,某种难以抑制的急迫和偏颇是可以想见的。如今,时间意义的“90年代”已经逝去,“90年代诗歌”也已成为历史,但并非静态的、能够完全盖棺定论的历史。因为,“现代性”背景下流经“90年代”的历史仍在持续,90年代及更早在新诗发展过程中生发出来的一些现象、问题仍在延续。而新世纪以来,新诗格局又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曾经宣布多种法则“失效”的“90年代”自身的许多法则,在新的境遇下也“失效”了。相较于90年代及更早以前相对明晰的诗歌路径和线索,新世纪以后诗歌的面目开始变得暧昧、模糊不清,各种诗学观念、立场的界线趋于含混、隐蔽,看不清问题的焦点、支点和前景,各种诗歌欲念、诉求和声音在相互渗透、难分彼此。对于新诗而言,这是不是新一轮的结构性变迁? 在如此情境中,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沉寂而喧嚣的“90年代诗歌”的成就与不足?或许,调整心态和姿态是有必要的:“时代语境变了,诗人对语言和现实关系的理解也与过去不大一样了,诗正在更深地进入灵魂与本体的探索,同时这种探索也更具体地落实在个体的承担者身上……面对这样的诗歌,最好是具体地探讨和对话,而不是笼统地批评”③。这种心态,将有助于人们理解当前诗歌状况,和已成为历史的“90年代诗歌”。 一、语境与诗学的双重转换 1990年,也就是进入90年代的头一年,创刊于1984年的诗歌民刊《海上》出版了终刊号,这期专号的主题是“保卫诗歌”,扉页引用了德语诗人里尔克的句子:“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对于中国诗歌及其所处的历史时代来说,一切有如突然发生,“季节在一夜间/彻底转变/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风已扑面而来”(王家新《转变》,1990)。这正是“转变”之际的社会现实和精神现实:“这是温和,不是温和的修辞学/这是厌烦,厌烦本身//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柏桦《现实》,1990)。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历史强行进入”(西川语)的氛围,只在后来才渐渐被诗人们感受到。 在上述背景下,中国诗歌和诗人也开始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的重新选择,其情景恰如一位诗人在一首短诗里所描述的: 此刻楼梯上的男人数不胜数 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 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 ——朱朱《楼梯上》(1991) 这首诗形象地勾画了当时诗歌界乃至整个文学界、知识界所处的一种令人尴尬的“楼梯上”的处境。用另一位诗人后来的描述说,“大家面临着一个紧迫的选择:是继续诗歌探索还是就此放弃?”④其实很快,诗人们的选择就一目了然:一部分人“上楼”、隐没,一部分人则“下楼”、四散而去,以至不知所踪。诗中的“楼梯”隐含着年代的刻痕与某种喻意,既区分了两种相对的生存状态,又作为隐形的界限划开了两个年代。在这样的情势下,诗歌“转换的局面无可挽回地到来了”,“又一个循环在开始,结束死亡之后再生的理想主义,似乎在逼迫着我们再一次循环”⑤。 后来叙述者在回顾80-90年代之交诗歌转换的情景时,“中断”或“终结”的说法常常流露于笔端。虽然提出这样的说法出于不同原因,但其中被强调较多的一个是:90年代初诗歌的“中断”源于“对抗”的消失。叙述者心目中为90年代诗歌树立了一个潜在而切近的参照,便是80年代诗歌(尤其是“朦胧诗”)。人们注意到,中国诗歌在80年代充满活力,主要来自某种文化对抗的张力;而进入90年代后,这种文化对抗的格局已经趋于瓦解,诗歌失去了固有的“反抗”的对象——这确实形成了某种意义的“中断”。不过,“把造成这种‘中断’的肇因仅仅归结为一系列事件的压力是不能让人信服的,除非我们认可先锋诗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对历史的消极承受”,“必须在同时考虑‘延续’和‘返回’这两种倾向……的前提下,并基于三者的互动关系,才能更深刻地领悟‘中断’的意味”⑥。因此,有必要从多个层面看待90年代诗歌出现的变化和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