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樊骏对于我们这个学科的意义 我在一次关于“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的访谈里,曾经对年轻一代的研究者说过这样一番话:“你们要研究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樊骏是一个关键人物,他的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思想,他所作的组织工作,特别是他对我们这一代的重视、培养和影响,是不可忽视,应该认真研究的。”①这里,我还想补充一句:樊骏对于我们学科,还不只是这些具体的贡献,或许还有着更大的启示意义。 读樊骏的著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学科评论”与“学科史”的研究上;而恰恰是这一点,是很难为人们所理解的。如严家炎先生所说,樊骏对于老舍研究是做出了“深刻而独到的贡献”的②;以老舍研究中所显示出的高远的学术眼光和深厚的学术功底,樊骏如果集中精力进行作家、作品与文学史研究,定会取得巨大的成就,这是学术界所公认和期待的。但樊骏却并不注重个人的学术发展,而更关注整个学科的发展,在“学科的总体建设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以此作为他的学术的主攻方向③。而如樊骏自己所说,这样的选择,开始也有偶然因素,但越到后来,就越自觉,并激发出“责任感”,成为“一种内在的动力”,“随时留意和反复思考这门学科正在发生的变化,而自己也终于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这一角色”④,而甘当学科发展的铺路石。 这样的责任感和内在动力,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对学术、学科的使命感、承担意识。——很少有人像樊骏这样忠于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把整个生命投掷其中的。 而这样的使命感和承担意识,又是建立在充分的理性认识基础上的。樊骏对学科的研究对象——中国现代文学,有着这样的体认:“现代中国这段历史丰富复杂的内涵,在中外古今的文学历史中都是极为少见的”,“在三千年的文学历史的长河中,很少有如此深深地扎根现实土壤,又如此牢牢地植根于时代生活,与之水火交融为一体的”,而我们“对于这门学科所肩负的艰巨任务和需要探讨的学术课题之繁杂等,都估计不足”⑤。因此,在樊骏看来,这样一个研究对象,是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对于文学和对于现实、时代生活的双重迷恋的,而这样的双重迷恋正是樊骏这一代研究者的最大特点,我们在下文会有详尽讨论;同时,其空前丰富而复杂的内涵,以及研究、把握的难度,又是最具有挑战性的,是最能激发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活力的。也就是说,樊骏是在现代文学学科的研究中,找到了实现自我生命价值的最佳路径和最厚实的载体,于是,他就很自然地将自我生命的发展和现代文学的学科发展融为一体了。 这里还有着他对于学术研究的独特理解和把握。在樊骏看来,学术工作是“凝聚几代人的集体智慧的社会化的精神劳动”,他所看重的,不仅是学术研究的个体性,还有社会性的方面。也就是说,在学术内部,也存在着社会的分工。除了个体的某个方面的深入研究之外,也还需要有学者着眼于学科的长远发展,作整体性的思考与把握,进行“研究的研究”,即“从总体上剖析整个学科(或者其中的某个方面某个专题)的来龙去脉,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提出继续探讨的方向和任务”,这样的学科战略发展研究,就能够使“人们对于进行中的研究工作,以至于整个学科的建设处于清醒自觉性的状态”⑥。 对“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的学科发展史的研究的重视背后,也还隐含着樊骏对学科理论建设的高度重视。樊骏说过,他对学科建设的基本思路,就是两条:一是史料,二是理论⑦。史料问题我们在下文会有详尽讨论,这里要说的是樊骏对“普遍加强研究者的理论素养,提高学科理论水平”的迫切性与重要性的阐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的每一步前进、每一个突破,都面临着理论准备的考验。任何超越与深入,都离不开理论的指引与支撑。理论又是最终成果之归结所在,构成学科的核心。而且,衡量一门学科的学术水平、学术质量的高低,归根结底,取决于它在自己的领域里究竟从理论上解决了多少全局性的课题,得出多少具有重大理论价值的结论,有多少能够被广泛应用,经得起历史检验,值得为其它学科参考的理论建树”。樊骏同时一再提醒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同行:对理论问题的忽视,造成了“自觉的文学史观”的缺失,正是这门学科根本性、制约性的弱点⑧。而在樊骏看来,学科的理论建设,自觉的文学史观的形成,固然需要最广泛地借鉴外国的与传统的理论资源,但最根本的,还是要从自己的文学史实践出发,从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抽象概括里,提升出对自身文学现象具有解释力与批判力,既具有中国特色,同时又具有某种普遍性的文学史理论与观念。 在我看来,以上两个方面:对学科发展的全局性、战略性关怀与思考,对学科理论建设的高度重视与自觉性,构成了樊骏学术研究最鲜明的特色,也成为樊骏对我们这个学科最独特的贡献:这是一位具有战略关怀与眼光的学科建设的战略家,一位最具有理论修养、自觉与兴趣,因而最具有理论家品格的学者。在这两方面,都是无可替代的。他也因此在促使学科发展能够处于“清醒、自觉的状态”这方面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这一点,在樊骏因为身体的原因,逐渐淡出现代文学研究界以后,是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我在好几次研究生的答辩会上都提出了今天的现代文学研究存在的“精细有余,大气不足,格局太小”的问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全局性、战略性眼光、关怀与思考的缺失,理论修养的不足,对理论建设的忽视。而这样的缺失与不足、忽视,就很容易形成学术研究的盲目与不清醒状态,在这背后,又隐含着学科使命感、承担意识的淡薄:这都构成了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根本性问题。因此,我们实在需要呼唤“樊骏式的学者”的出现:这是关系现代文学学科长远发展的全局性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