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深秋或初冬的一个黄昏,张枣拿着两首刚写出的诗歌《镜中》、《何人斯》来到我家,当时他对《镜中》把握不定,但对《何人斯》却很自信,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首诗是他早期诗歌的力作并将奠定他作为一名大诗人的声誉。他的诗风在此定型,线路已经确立,并出现了一个新鲜的面貌。这两首诗预示了一种在传统中创造新诗学的努力,这努力代表了一代更年轻的知识分子诗人的现代中国品质或我后来所说的汉风品质:一个诗人不仅应理解他本国过去文学的过去性,而且还应懂得那过去文学的现在性(借自T.S.艾略特的一个诗观)。张枣的《何人斯》就是对《诗经·何人斯》创造性(甚至革命性)的重新改写,并融入个人的当代生活与知识经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对现代汉诗的古典意义上的现代性追求。他诗中特有的“人称变换技巧”的运用,已从这两首诗开始并成为他写作技艺的胎记与指纹,之后,他对这一技巧将运用得更加娴熟。他擅长的“你”、“我”、“他”在其诗中交替转换、推波助澜,形成一个多向度的完整布局。 毫无疑问,张枣一定是被《诗经》“何人斯”这三个字闪电般击中,因而忽获得某种神秘的现代启示。在我与他的交往中,我常常见他为这个或那个汉字词语沉醉入迷,他甚至说要亲手称一下这个或那个(写入某首诗的)字的重量,以确定一首诗中字与字之间搭配后产生的轻重缓急之精确度。就这样,这些“迷离声音的吉光片羽”(张枣《悠悠》),这些蓦然出现的美丽汉字,深深地令他感动流连,其情形恰如胡兰成《论张爱玲》中一段: 她赞叹越剧《借红灯》这名称,说是美极了。为了一个美丽的字眼,至于感动到那样,这里有着她对于人生之虔诚。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执著,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① 另外,《诗经·何人斯》开篇四行对张枣《何人斯》的触动尤其重要,且引来一晤: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 这劈头一问,那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这也正是张枣每时每刻都在揪心叩问并思考的问题。他的诗可说是处处都有这样的问题意识,即他终其一生都在问:我是哪一个?张枣的这首《何人斯》也是从当前一问:“究竟是什么人?”一路追踪下去,直到结尾“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如此追问,可想而知,他为何特别着迷于呈现或侦破诗歌中各个人称在故事铺开、发展后的彼此关系及其纠缠;而《何人斯》中,你和我紧紧纠缠的关系及故事,正是诗歌在元诗意义上的关系与故事。这又可从张枣写于一九九○年的一首诗《断章》最后二行中得到明证: …… 是呀,宝贝,诗歌并非—— 来自哪个幽闭,而是 诞生于某种关系中 《镜中》的故事亦是如此,它在两个人物(我和她)中展开,并最终指向一个戏剧性的遗憾场面。“皇帝”突然现身,张枣对此稍有迟疑,我建议他就一锤子砸下去,就让这一个猛词突兀出来。无须去想此词的深意,若还有深意的话,也是他者的阐释,而写者不必去关心。我接着还告诉他,拉金(Philip Larkin)说过:为了震吓这个世界,诗人有时会故意用FUCK这类词,来刺激读者,使之如临冷水浇背。同理,为了故意制造某种震惊性场景,并以此来与该诗悔意缠绵之境形成张力,“皇帝”出现得非常及时。而其中那“一株松木梯子”最为可爱且有意思。此意象,我以为是全诗的细节亮点,既富现代感性,又平添了几许奇异的古典性色泽。那平常之物——松木梯子——似中了魔法,经过诗人的点金术之后,变形为奇幻的意象。此意象又最能证明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所说,伟大的作家都是魔法师。 当我着迷于象征诗时,张枣却偏好意象诗,这一区别,尤可玩味。需知,象征就意味着浪漫、暗示、间接及主观;而意象则是古典、明晰、直接与客观。众所周知,庞德对古典汉诗也极为着迷,其实他是对汉字作为表意文字这一意象所代表的另一种文明着迷,他曾说过:“与其读万卷书,不如写出一个意象”。如今中西诗人都已达成了这一共识,即意象诗是一切诗歌写作的基础,无论哪个民族的诗人都可以以诗歌写作中意象的优劣为标准进行同场竞技,一决诗歌之高下。而意象诗尤似中国语言文字学中最基础的科目——小学,小学是一切中国学术的根本,它包含了对字形、字义、字音的研究。以此类推:若想考察一个人的诗歌写作水平如何,就应首先看他写来的一首小小的意象诗水平如何,一个连意象都写不到位的诗人是不适合写诗的。只有当他过了意象关之后,他才可以天马行空、任意驰骋,这时无论他写什么,哪怕写大白话。都无碍,因为他已有了那扎实的意象底子垫着。而张枣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意象诗的高手了,他写出的一流意象诗非常多,无须一一枚举,仅这首《镜中》,我以为,便足可成为现代中国意象诗的翘楚。 至于这首小诗的意义,如今我们当然懂得,不必过度阐释。《镜中》只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像张枣一样轻。但这轻是一种卡尔维诺说的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这轻又仍如卡尔维诺在《论轻逸》中所说,是“一种倾向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得再好一点,磁场中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因素……对我来说,轻微感是精确的、确定的,不是模糊的、偶然性的。保尔·瓦雷里(Paul Valery)说:‘应该像一只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一根羽毛’”(按:瓦雷里此说尤指轻中之重,而非真的轻若鸿毛,我认为这轻与重之间的讲究与辩证法仅仅是说给那些懂得轻的诗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