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9年第7期的《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乔厂长上任记》①历来被视为新时期“改革文学”的发轫之作,当读者和评论家惊叹作家蒋子龙的创造性,甚至将这部小说誉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工业题材小说”的巅峰之作时,很少有人意识到这部小说与一部二十年前的旧作之间的内在关联。这部作品就是草明出版于1959年的长篇小说《乘风破浪》。 草明是中国现当代作家中一直坚持工业题材小说创作的作家。她出生于广东顺德,30年代加入“左联”、积极参加左翼文艺活动,后奔赴延安,并参加过延安整风和延安文艺座谈会。草明创作的工业题材小说主要有三部,一是1949年出版的以东北镜泊湖发电厂为背景、反映工人生活与斗争的中篇小说《原动力》,曾被评论界称赞为“中国的《士敏土》”;二是1950年出版的以沈阳皇姑屯机车车辆厂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火车头》;第三部,也是影响最大的一部长篇小说《乘风破浪》②,出版于1959年。从1954年起,草明在当时中国最大的钢铁工业基地鞍山深入生活,曾担任鞍钢第一炼钢厂的党委副书记。《乘风破浪》即是草明这段生活的成果。这部以鞍钢为背景的小说,以东北兴隆钢铁公司在1957年整风和1958年“大跃进”期间增产25万吨钢的故事为主线,描绘了发生在工厂的革新与保守、群众与领导、集体与个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与斗争。斗争的一方是坚持改革,主张“大跃进”的青年工人李少祥、老工人刘进春以及站在工人一边的公司和上级党委的领导人,另一方,则是不相信甚至压制工人群众积极性,不认真贯彻上级党组织决议,坚持采用国外钢铁企业的管理方法的厂长宋紫峰及其上级支持者市委书记冯棣平等人。斗争的结果,当然是工人取得了胜利,厂长宋紫峰则在党组织与工人的教育下逐渐醒悟,在批判冯棣平的错误中“站稳了立场”,最终回到工人队伍。小说在炼钢厂胜利地完成增产任务后召开的祝捷大会中结束。 《乘风破浪》不仅是草明最重要的作品,也是50-70年代工业题材小说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比起《原动力》反映的小水电站,《火车头》里破旧不堪的铁道工厂,以当时中国工业的象征——鞍钢为背景的《乘风破浪》显然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发生在巨型钢铁企业中领导的保守、官僚主义与工人创造性、积极性的冲突,这种冲突反映的政治与业务、党委领导与企业行政管理之间的矛盾,一直是理解中国工业现代性,或者说是现代中国工业政治的核心问题。 非常有趣的是,与《乘风破浪》的政治叙事始终并行的一条主线是厂长宋紫峰的情爱经历。宋紫峰是钢铁联合企业中的核心厂——炼钢厂的厂长,这位“仪态潇洒、体格魁梧的中年男子”,有二十多年党龄,在延安学习工作过,东北解放后还被派往苏联学习炼钢,成为炼钢行业的专家。他的妻子邵云端是市委宣传部长,一位共产党政工系统中人。由于性格和思想的差异,两人的婚姻出现了危机,宋紫峰陷入一场婚外恋,对象是他在留苏期间的一位中国同学汪丽斯。28岁的汪丽斯在钢铁公司煤气厂任工程师,对宋紫峰一往深情,宋紫峰在感情、事业、孩子等复杂因素的纠缠下犹疑痛苦,虽多次向邵云端提出了离婚的请求,但最终迷途知返,在政治上重新做人同时,摆脱婚外恋,回到邵云端身边。 《乔厂长上任记》几乎是完整复述了这个故事,只是改变了故事的结局。乔光朴曾经在苏联留学,妻子是一所大学的党委宣传部长。乔光朴也是在留学其间遭遇了他的汪丽斯——一位名叫童贞的中国女留学生。“她很快被乔光朴吸引住了。乔光朴英目锐气,智深勇沉,精通业务,抓起生产来仿佛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浑身是胆。他的性格本身就和恐惧、怀疑、阿谀奉承、互相戒备这些东西时常发生冲突,童贞最讨厌的也正是这些玩艺,她简直迷上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异国他乡同胞相遇分外亲热,乔光朴像对待小妹妹,甚至是象对待小孩一样关心她,保护她。她需要的却是他的另一种关怀,她嫉妒他渴念妻子时的那种神情。”乔光朴回国到重型电机厂任职后,童贞也像汪丽斯一样,到乔光朴身边工作,在电机厂任技术员,她一直在苦苦等待着乔光朴,对别人的追求一概拒之门外。乔光朴“在童贞大胆的表白面前确实动摇过,心里有时也很喜欢她”,他们的关系成了工厂的焦点,乔光朴也因此被造反派扣上了“老流氓”、“道德败坏分子”的帽子。不过童贞似乎比汪丽斯要幸运一些,乔光朴的宣传部长妻子“六八年初不清不白地死在‘牛棚’里”,使乔厂长得以在出山改革前首先解决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感情问题,宣布娶童贞为妻。 《乔厂长上任记》和《乘风破浪》故事主干虽然相似,但问题显然不会如此简单。蒋子龙笔下乔厂长的故事,完全是为了“把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重写工业政治。从《乔厂长上任记》出版后获得的巨大反响来看,乔厂长成了一个正面英雄人物,当然也就意味着宋厂长获得了平反。在《乘风破浪》中,宋紫峰被描写为负面典型:残留着资产阶级世界观,思想公式化,看不到群众的主观能动性,骄傲自大,只重技术忽视政治。而在二十年后,宋紫峰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懂技术、讲科学、有事业心”③,宋紫峰忽视政治的缺点如今被描述为“尤其可贵的是他尊重科学,按科学规律管理工厂”④。在这一意义上,把宋紫峰——乔厂长这样的好厂长写成反面人物——或者写成被教育者、被拯救者,自然成为了50年代作家“缺乏真知灼见”、“追随一时流行的潮流”⑤的最好佐证。 两部同是表达工业政治观念的作品,都花大量篇幅讲述爱情故事。对草明而言,当然可以归因于女作家对人物情感经历的敏感,草明的第一部工业题材小说《原动力》问世后,郭沫若就曾称赞草明“以女性的纤细和婉,把材料所具有的硬性中和了”⑥。但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草明对“政治道德化”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以情感的出轨来象征政治的背叛,无疑既通俗又形象。小说结尾,宋紫峰完成了双重回归,觉得妻子邵云端“像春天的玉兰,夏天的玫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腊梅似地芬芳浓郁”。这表面上是写爱情,实际上是在写政治。这当然也是蒋子龙在乔厂长的情爱经历上大费周章的原因。对乔厂长而言,这段爱情生活的开始,也是一种新的工业政治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