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师风潮”的亲历者陈望道有言:“‘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从全国范围来讲,高等学校以北大最活跃,在中等学校,则要算是湖南第一师范和杭州第一师范了。”①五四运动后复有“一师风潮”余波,一师风潮无疑是由五四思潮鼓荡而生;其间因有蔡元培、蒋梦麟之穿针走线、斡旋调停,北大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愈加息息相通。 细考一师校长经亨颐在五四运动后的姿态,“对于新潮流与际情趋势,在大体上唯北京大学的旗帜是瞻”②;其拟施行的几项教育改革:职员专任,学生自治,改授国语,学科制,亦大抵是效仿北大试验而行。若深究差异,则是放大了先行者的激进与幼稚。1917年蔡元培在北大即酝酿学制改革,易年级制为选科制,允许学生在规定范围内自由选课,修满所规定学分即可毕业;两年后蒋梦麟协助蔡掌校期间该项改革日趋落实。此为一师拟试行的“学科制”之范本。而该项改革经亨颐任上其实尚在筹划阶段,至姜伯韩继任校长期间方得以实行。 一师试行“学生自治”之本意,初在于易“他律”为“自律”,其职权起先亦仅限于禁止恶习、主理膳厅、学生节假日离校考勤之范围③;然而五四一役胜利之后,伴随北大学生权力的扩张,加之“一师风潮”愈演愈烈,一师学生自治的权力亦益趋膨胀,直至作为学生自治会的代表,出席校务会议,过问学校决策,对校方聘任教职员亦有表决权④;甚而组织了学生法庭,自行审理学生之间的积愤乃至思想纷争。 经亨颐的“人格教育”主张与理想,与力倡“中学校学生,当以科学、美术铸成有自治能力之人格”的蔡元培之教育理念亦多有契合。综上所述,经亨颐被时人称作“小蔡元培”并非徒有虚名,故而此后的“挽经运动”亦自可视为“挽蔡运动”之续曲。然而,何以对待五四运动与“一师风潮”,蔡元培、蒋梦麟之姿态却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与其说是于北大学运“只缘身在此山中”,于一师则旁观者清;不如说因着一师风潮的“慢半拍”,造成了蔡、蒋言说语境的时过境迁。 据罗家伦回忆,蔡元培“发表‘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名言”,正是“到五四以后学生运动发现流弊的时候”。识者又作引申,称“‘读书’与‘救国’看似并置兼重,但在蔡的思路中无疑有所侧重:如果说五四前他更看重上句的话,那么,五四后他显然更强调下半句”⑤。 五四运动后,蔡元培主动请辞校长职务。获悉北洋政府决定,担心查办校长令下,学生风潮又起,固然是其辞职的重要原因;但唯恐北大“学生气焰过盛”,甚难“纳之规范”这一忧虑亦未尝不是其选择全身而退的一个因素。 蔡元培送出辞呈的次日便悄然离京,先到天津,后至上海,最终栖居杭州。住处便在西湖畔的杨庄,依山傍湖。查此时日记,其清晨六时许即外出,步玉泉观鱼,度西泠桥、锦带桥散心,或往飞来峰、冷泉亭览胜……真想仿效古代文人骚客,功成即退,从此归隐山林,“寂如止水”⑥? 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1919年5月12日,受五四运动的影响,以浙一师为主体的杭州学生也走上了街头。一师校长经亨颐在其当天的日记中如是记载:“六时余,先到校,学生尚未发,略授以保守秩序,切勿妄举。即至教育厅”,“分别与军警接洽,免致误会。九时,全城中等以上学生三千余人,自公众运动场出发,先过教育会,气甚壮,余出助呼万岁,直至下午三时始回原处,秩序甚好。”日记中可见,经校长虽与学生一起上街游行,并高呼口号,却仍勉力“保守秩序”。杭州的学潮波起浪涌蔡元培岂能充耳不闻,其5月29日的日记中,便有“闻浙吏因学生将罢课,已宣布提前放假”是类记载。心仪德国之教育独立理念的蔡元培,对于学生参政的态度始终是有所保留的;相形之下,读罢卢梭便“立志爱弥尔,就学江户川”的经校长似更多了些许法国大革命的浪漫气息⑦。 而在北京,当获悉蔡元培请辞的消息后,群情惶惑,终于酿成“挽蔡运动”这新一波学潮。蔡元培最终出于对北大的责任与情感同意复出,并接受由蒋梦麟代理、辅助的方案。在蒋梦麟专程赴杭州面晤时,蔡元培说了如是一席话:他从来无意鼓励学生闹学潮,但是学生们示威游行,反对接受凡尔赛和约有关山东问题的条款,那是出乎爱国热情,实在无可厚非。至于北京大学,他认为今后将不易维持纪律,因为学生们很可能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⑧。蔡元培这一对待学潮的态度,出之于彼时蔡氏将委以全权、“代表”其主持北大的蒋梦麟的传达,应不致曲解误读;自然,内中不免融入了蒋梦麟的心声。 北大一波未平,一师风潮又起。1920年2月,对经亨颐及其主持的一师敢为人先、锐意拓进之改革新潮一直心存不满的浙江省当局,终于发文免去了经亨颐的校长之职。其时虽是寒假,但经徐白民、宣中华等留校同学中的骨干分子奔走呼告,联络发动,一场名为“挽经运动”的学潮依然有声有势地爆发了。 当局频频以勒令一师“暂行休业”、学生“一律离校”,派警察进驻学校“保管校舍”等强硬之举相逼。当局的极端保守,倒行逆施,激起了一师学生的激烈反抗,罢课、集会、演讲、通电、请愿……渐成学潮漩涡中的学生的日常课业。3月28日,一师学生至省署请愿,遭军警凶殴;29日,政府又出动军警,包围一师,强行驱逐学生,解散学校。当局越“压迫过甚”,学潮的反拨越激烈,直至喊出“留经目的不达,一致牺牲”之口号,有学生甚至抽出警长佩带的指挥刀欲自刎。就在这学生们急欲孤注一掷的危急时刻,是蒋梦麟乃至始终站在其身后支持着他的蔡元培等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