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l006-6152(2010)05-0011-06 一 翟永明的早期诗歌中布满了“假动作”。①这种活动在语言层面上的假动作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奇技淫巧,在翟永明这里,它仿佛烈日下撑开的一把花伞,成为一种自觉而恰切的装饰。如同女性气质中的颔首、掩面、欲说还休一样,这些韵味十足的假动作浸透着一种政治美学,它被时代的总语法暗中授命,推至了翟永明诗歌写作的最前沿。本文着手收集、甄别和分拣翟永明诗歌中的假动作,揣摩这些假动作的发生学意义,并考察它们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以及最终消逝的过程。更为重要的是,辨识出这些几乎被指认为翟永明诗歌特征的假动作是如何与时代发生关系,如何听命于时代总语法的指令和召唤的。重新阅读翟永明的诗歌因而成为了必要,并且同时成为了一次恭敬的“打假”行动。 本雅明曾感叹道:“若干世纪以来,文字经历了从直立慢慢躺倒的过程……”[1]如果整个世界的印刷文字都躺倒在了机械复制时代的床榻上,那么我们至少还可以摸索到平躺着的文本身躯上不肯倒伏的器官,即一首诗歌中的那些直立的词。正是踩踏着这类坚挺、直立的砖块,我们才能得以施展轻功,以它们为跳板,穿越眼前这片雾气氤氲的诗歌沼泽。 翟永明以书写黑夜意识独步诗坛,她的早期诗歌(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确如一片沼泽,因为她以排山倒海的长诗(组诗)面目和冷峻晦涩的遣词造句令诗界侧目;同时也更像一片荒原。这里不仅暗藏着一层在T.S.艾略特意义上的“世俗社会里现代人的空虚恐怖感”②,而且,翟永明凭借女性独特的感受力投入创作,从本己的生存体验出发,对一干黑暗词汇的海量运用构成了这种的荒原属性③,这已成为诗界的共识。荒原上终年不生草木、沙尘漫卷、遮天蔽日,这样的物理环境天然适合黑暗词汇的生长。这批先行注射了玄学针剂的黑色词汇也首当其冲地充当了直立的词,成为了我们涉渡的砖块和跳板,将我们带进翟永明的诗歌帝国: 貌似尸体的山峦被黑暗拖曳/附近灌木的心跳隐约可闻(《预感》); 洪水般涌来黑蜘蛛/在骨色的不孕之地,最后的/一只手还在冷静地等待(《臆想》); 黑猫跑过去使光破碎(《夜境》); 黑色旋涡正在茫茫无边(《旋转》)。 这是翟永明在《女人》组诗中营造出的立体而动态的时空场景,一幕幕接近于远古洪荒时代的光学特写。在领略了沼泽状的语词特质和荒原般的冷峻格调之后,我们徒增了第三种观感,即一种洞穴式的生存体验。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著名的“洞穴隐喻”来暗讽人类的生存处境,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只不过是洞穴中事物的影子罢了。洞穴中的唯一色调就是黑色,而洞穴中发生的头号动作就是看;看世界,即看洞穴里事物的影子。翟永明说:“整个宇宙充满我的眼睛。”(《臆想》)诗人希望通过她的眼睛——确切地说是用她臆想中可穿透精神世界的第三只眼——来目睹这方她置身其中、充满黑暗的洞穴和洞穴中的幻象: 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预感》) 这是《女人》组诗的开头一句,也是诗人率先在洞穴中看到的一幕。由于那个在夜色中浮现的、穿黑裙的无名女神“秘密的一瞥”,抒情主人公“我”仿佛因此获得了神启,意志世界发生激烈地交锋,使“我”迅速地“精疲力竭”。这场发生在预感中的象征交换,让获得神启的“我”从内到外沾染上了黑色气质。以耗费心神为代价,“我”从现实层面跃迁到想像层面。诗人说:“白昼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现在被取走。”(《生命》)翟永明在用诗化的句子简短陈述一部女性被凌辱与被损害的历史。取走了白昼即意味着女性被驱逐出诸如理想国、太阳城这样的黄金乐土,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和洞穴,开始了她们悲惨的受难历程。但勇敢的诗人在为女性争取主动权:“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2]“我”的黑夜意识正是基于这两项必要条件建立起来的,“因此,我创造黑夜使人类幸免于难”(《世界》)。“我”开始主动投身并创造黑暗,让它们成为女性的长裙、仆从。诗人通过制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内在洞穴来制衡、抵消外部洞穴的严峻和残酷: 犹如盲者,因此我在大白天看见黑夜(《预感》) “我”终于变成了一位“盲者”。如博尔赫斯所言,“我”获得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内在洞穴,一个积极意义上的黑暗世界。而“我”成功获得这一黑暗世界的唯一秘诀在于,翟永明让她的抒情主人公通过闭上眼睛成为一位伪盲者来制造个体的内在洞穴,并用它来抗衡她所存身的外部洞穴。④这便涉及到翟永明诗歌写作中的一个典型的假动作:闭目。张柠最早注意到了翟永明诗歌的这一特征,认为她在‘视觉占有’的行为面前最终是一个逃亡者。”[3]拒绝占有并非拱手相让,如同“我”闭上眼睛但并非仪“对每天的屠杀视而不见”(《生命》)。翟永明在这项绝技中失去了“视觉占有”的锁链,得到了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大脑中反复重叠的事物/比看得见的一切更长久”(《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在这个世界里,“我的眼神一度成为琥珀”(《证明》),也同时谙熟“夜使我们学会忍受或是享受”(《人生》)。 在《女人》组诗中,翟永明像她塑造的抒情主人公一样,也出色地扮演着一位盲者。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让眼前的黑暗带给她久违的平静和思索的空间。“炎热使我闭上眼睛等待再一次风暴”(《秋天》)。这个意味深长的假动作为诗人提供了一片缓冲地带、一个中继站、一张午睡的床。作为女性的“我”并不想从此在这个个体的内在洞穴里避难,“躲进小楼成一统”,由昏睡入死灭,而是希望在这个假动作的庇护下有所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