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的小说《旧院》(中篇,《十月》2010年第1期),虽然并不像她的《爱情到处流传》那样“到处流传”,被广泛选载、评论并接连获奖,但在我看来,这却是一部更加体现了作者的艺术特色,更加深邃、细微与优美,因而也更加值得重视的作品。《旧院》与《爱情到处流传》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两者写的都是“回忆”,都采用了散文笔法与抒情式的笔调,都以诗意的方式写出了内心的隐痛,以及时间流逝过程中的沧桑感。但不同的是,《爱情到处流传》以一个爱情故事为主线,情节、人物与意蕴较为简单集中,易于为读者所接受,加之小说的标题更吸引人,因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而《旧院》所想要表达的经验,则更加丰富、复杂与微妙,在写作的笔法上也更加自由,更加不羁,作者并没有以一个完整的故事贯穿始终,而是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去写“旧院”中的每一个人及其遭际,从而在整体上呈现出了一个艺术世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家庭的“盛世”,及其在时光中的流变,其中寄寓了作者深沉的感喟,忧伤与沧桑。所以,如果说《爱情到处流传》所要表达的只是对一个“事件”的感受,那么《旧院》所要表达的,则是对一个“世界”的感受,前者是具体的,易于把握的,而后者则更加纷纭复杂,更加难以把握,但作者以优美细致的文笔,打破了叙事的陈规,让我们进入了这样一个“世界”。从表面上看,这部作品不像“小说”,但它却比通常意义上的小说更加丰富、幽微而开阔,作者将记忆中的人与事,那些细碎的经验与心疼,一一打捞,并赋予其形式,完成了一个“艺术品”,如果说它不像小说,它却比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更能表达出作者独特的感受,更加接近我们的体验,或者我们可以说,作者没有以“小说”的常规来束缚表达的自由,而是在自由的表达中拓宽了我们对“小说”的理解,是表达的需要创造了新的形式、新的表达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将这部小说视为“先锋文学”,只是它的“先锋性”并不是来源于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模仿,而是来源于作者表达的需要,对传统中国美学的借鉴,以及在此基础上新的形式的创造。或许正是这种基于表达需要的新形式的创造,而不是对某种既定形式的模仿,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 在一般所说的题材的意义上,这部小说写的是“外婆家的故事”,写的是姥姥,姥爷,大姨,四姨,五姨,小姨,“我舅”,以及“我”的父母的故事,所谓“旧院”,是指姥姥家所在的院子,这个院子中住着姥姥、姥爷与他们的六个女儿。小说即以后辈“我”的视角,写了姥姥这个家庭中的人与事,写出了不同人物的性格,彼此之间的关系与纠葛,女儿们的成长、婚恋及其命运,长辈的衰老,乡间的风俗,写出了这个家庭曾有的繁华或“盛世”,以及时间流逝中的风流云散,与沧桑变化。小说是从“我”的视角去写的,写的都是“我”的亲人,所以笔下带有深厚的感情,写出了已然消失的记忆中的那个世界。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我”并没有回避亲人之间的矛盾与复杂纠葛,而是既贴近又有所超越,所谓“贴近”是指对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抱有理解与同情的态度,试图去贴近她们的心灵,写出她们幽微深致的内心世界,而“超越”则是指,在过去多年之后,“我”试图呈现出那个昨日世界的完整面貌,不只是人与事,或者旧院的风物,也包括那种特定的情境与氛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部小说视为一种挽留,回忆,或者重新回到过去的努力。因而在这部小说之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两方面的才华,一种是诗人般单纯善感的心灵,这让她敏感于稍纵即逝的美好景物或瞬间,而试图捕捉住或永远留在心中,比如,“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在旧院,一群姑娘坐在一处,绣鞋垫。阳光静静地照着,偶尔也有微风,一朵枣花落下来,沾在发梢,或者鬓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几个人就吃吃笑了。一院子的树影。两只麻雀在地上寻寻觅觅。母鸡红着一张脸,咕咕叫着,骄傲而慌乱。”这样安静而美好的画面,既来自回忆中的“现实”,也出自作者的心灵,情境交融,形成了一种令人向往的诗意世界,不只是这一个场景,整部小说都可以视为一个充盈着诗意的世界。 另一方面,在对人物的性格及其相互关系的描述中,作者显示了一种“理解他人”的能力,以及对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的把握能力。在小说中,姥姥与五姨的关系,“我舅”与“我父亲”的关系,无疑是最为复杂微妙的。姥姥与五姨,本是母女关系,但在招了“上门女婿”之后,却又转变成了“婆媳关系”,小说对她们关系、矛盾及其转变,有着精确细微的描写,“她和姥姥,是母女,但更是婆媳。这很微妙,也很尴尬。她恨这种关系。有时候,她就想,她这一生,总也不会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讲婆婆的不是的时候了。”而“我舅”则是五姨的上门女婿,上门后他被改称为“舅”,“父亲同我舅,这两个男人,他们之间的较量,几乎贯穿了漫长的后半生。父亲和我舅,这两个旧院的女婿,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和旧院有关。……我舅和五姨成亲那天,父亲去得很迟,母亲几番延请,求他,逼他,软硬兼施,费尽了口舌。后来,父亲是去了。喝多了酒,把酒盅摔碎了,说了很多莫名的醉话。我母亲从旁急得直跺脚,只是哭。我舅把母亲劝开,自己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父亲满上一盅,他干一盅。也不说话。众人都看呆了。……自此,我舅同父亲很热络地来往,称兄道弟,闲来喝两盅小酒,叙叙家常,简直亲厚得很。”在这两个女婿的对峙、和好以及他们的明争暗斗之中,隐藏着中国家族内人际关系中隐秘而细致的心理,小说细腻地把握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及其关系的微妙变化,呈现出了其内在逻辑与复杂性。小说对复杂人际关系的理解与把握,显示了作者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一面,这与其单纯敏感的一面,既对立而又统一,形成了这部诗性小说内在意蕴的丰富性。 这部小说写的是个人记忆,但又不止于个人记忆。它之所以能打动我们,并不在于作者写出了独属于她个人的经验,而在于在对个人独特经验的描述中,她有意或者无意地,写出了我们共同的经验,写出了我们的“集体无意识”。这唤起了我们内心的记忆与共鸣,让我们可以融入小说的艺术世界,并进而反观自身,获得认同与审美的愉悦。这里所说的共同经验或“集体无意识”,包括不同的方面。 首先,是小说中特定时代的描述,在小说的“回忆”中,留下了时代的印痕,比如关于“生产队”的描述:“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那一代,有谁不知道生产队呢?人们在一起劳动,男人和女人,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说笑。阳光照下来,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人们都笑起来。一个男人跑出人群,后面,一个女人在追,笑骂着,把一把青草掷过去,也不怎么认真。我坐在地头的树底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那时,我几岁?总之,那时,在我小小的心里,劳动,这个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它包含了很多,温暖,欢乐,有一种世俗的喜悦和欢腾。如果,劳动这个词有颜色的话,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荡,热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阳,有时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眯起来,它的明亮里有一种甜蜜的东西,让人莫名地忧伤。”——在这样的描述中,作者所写的虽然是个人记忆,但却包蕴着更加丰富的时代内容,她所写的场景,色调,情感,是铭刻于一代或几代人心中的感受,在这里,作者触及了几代中国人共同的经验,并以独特的个人化的方式表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