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的《虚构》是近些年来我反复阅读的小说,我总觉得那里面隐藏了中国上世纪80年代文学变革的最初奥秘。尽管人们都会认为,1985至1989年,中国当代文学转折玄机四伏,那是由众多的事件、人物和文本构成的,一篇小说能有多少奥妙?但我总觉得《虚构》是一篇蹊跷诡异之作,每一次阅读它,随着我的心境、随着我对理论问题的兴趣不同,它能释放出不同的意义①。数年前我专注的主题是:马原这篇玩弄虚构圈套的小说,实际上是为他进行诡秘体验作遮掩。这篇故作惊人之论的“虚构”小说,固然有意混淆现实和虚构界线,在那时也扰乱了小说规范,开创了先锋小说的虚构道路。这篇被强调挑战传统小说的作品,也依然在寻求一种内在的统一性,至少有一种重新整合的内在机制。那就是在“性”作为人的生存的不可逾越的关键处,小说叙述把不相干的故事结合到一起。“我”与麻风女的性爱、小个子男人与众多麻风女的生殖行为、哑巴老人与母狗的丑恶秘密,都在“性”如何构成人的生存不可逾越的难题这点上交合在一起,从而达成一种共同的解释。我当然承认这样的解释在今天也依然是我理解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切入点,但今天再读它却有更为奇妙的问题吸引我。我会看到马原这篇如此胆大妄为的小说与其他文本的关系,例如,与博尔赫斯文本以及海明威小说的某种关系。这种关系并不是创作方面的相似、模仿或承继这些直观的解释就可打发;只有进入到互为文本的修辞游戏中去审视,才可看到那个时期文学创新的文本发生学。文学文本的内在谱系是以细节和标志性的象征符号的形式建构起来的,而这也是文学最为内里的一种关系。这样的阅读太让我激动,我现在更加关注:马原如此声称“虚构”,以虚构之名来写小说意味着什么?他在题辞中为什么要说“重复虚构”?他重复了什么样的、或者谁的“虚构”?“我就是那个叫做马原的汉人”,像是一句誓言,又更像是一句谜语,甚至是暗号。他要和谁接头?和谁里应外合?这些问题,也许无关乎当代小说理论革新问题,也许无关乎当代文学史的“重写”问题;但至少、也可能是作为文学文本最富有文学趣味的问题。 一、开头、题辞以及“我就是那个叫做……” 这篇小说的第一句话写道:“我就是那个叫做马原的汉人。”这种叙述句式,把现实中的人物与小说的作者完全混同起来。传统的叙述人,只是伪装的叙述人,甚至只是客观历史的转述人。而这篇名为“虚构”的小说,开宗名义地表明,作者就是叙述人,叙述人就是现实中的作者。他讲述的是他的直接经验。 “我”的叙述在新时期小说中并不鲜见,但所有这些“我”的叙述,都是转述,叙述人与现实中的作者不可能发生直接关联。即便像《伤痕》、《班主任》、《绿化树》、《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同一地平线上》这类十分切近叙述人直接经验的作品,也隔着一层转述的鸿沟。也就是说,作者是隐匿不见的。现在,马原直接出现在文本中,他要宣布他在讲述一个故事,他在虚构一个故事。他只是把文学/小说表述为他虚构的故事。 “我就是那个叫做马原的汉人”,他的讲述从他开始,这是他讲述的故事,也是他讲述的“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构成了文学,构成了全篇作品。什么人这么狂妄自大?他不再是人民的代言人,而是一个讲他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为用汉字写作而得意,而且自诩为“好作家”。 “虚构”实则是一次宣言,开辟回到文学本身的新小说时代的宣言。 小说为什么一开始就喋喋不休地发表了关于“马原”和“写小说”的议论,现在读起来没有什么新鲜感,但在当时却显得有此必要吗?“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这样来写小说开头,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大相径庭。传统现实主义总是为了创造逼真的效果,把小说的叙述人隐去,躲在幕后,给出一个客观自在发展的生活世界。这个叙述人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人。而“马原”这个叙述人跳进小说中,那么这个叙述人就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这个“我”就要以他的视角和经验来推动小说。小说议论了一通他自己的经历之后,说到“为了杜撰这个故事,把脑袋掖在腰里钻了七天玛曲村”。这里的叙述转入真实性效果的制造:“我叫马原,真名。我用过笔名,这篇东西不用。” 这篇准备虚构的小说实际是要带领读者进入故事。这样的虚构是在虚构一个进入故事的方式,这既是对这个文本的虚构,也是对当代小说另辟蹊径、重新开启一种叙事方式的“虚构”。新小说如何开头?这是个难题,从构造历史的巨大客体转化为讲述个人经验,这是一个严重的历史变故,这本身是一个离奇的“耸人听闻”的故事。这对马原来说,尽管在那时看来是一场恶作剧,但其中隐含的困难和不自信也一样溢于言表。马原不得不东拉西扯来掩饰他进入故事的困惑。 故事如何起源?现实主义是自我起源的,总是要从时间地点的自我起源开始,那总是创世纪的翻版。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都有一辆马车驶入一个新的村庄的进入方式,那就是革命进入一个地区的开始,叙述由此打开一个本来封闭的神秘去处,现在则是日益要发生变革的村庄。但新小说也面临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叙述的自我起源,叙述从对叙述的合法性的反思开始,新小说或先锋小说不管多么激进,都无法摆脱开头的不可能性的梦魇。这使它的叙述总是要建构一种合法性和合理性,这使叙述的革命性又变得不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