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1)04-0153-06 “神思”作为中国古代的一个重要文艺理论概念,现代学者基本上将其解释为艺术构思或艺术想象的过程,其被完整而系统地阐释自然是刘勰的《文心雕龙》。《文心雕龙·神思》曰:“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1](P493)其最为重要的特征就是“神与物游”,至于后文所阐述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以及“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云云,都只不过是在说明进入“神思”前的心理准备和进入“神思”时的状态,与“神思”本体并无关系。因此,“神思”本质特征就是“神与物游”。对此,黄侃解释说:“此言内心与外境相接也。内心与外境,非能一往相符会,当其窒塞,则耳目之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怿,则八极之外,理无不浃。然则以心求境,境足以役心;取境赴心,心难于照境。必令心境相得,见相交融,斯则成连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满志也。”[2](P93)也就是说,在艺术构思过程中,主体精神(“心”)与客观物象(“象”或“境”)经过交互运动,最终达到自由和谐的神妙境界,由此所生成的“意象”,是心与物不隔不离、凝融契合的同一体。但刘勰在此将想象的突破时空限制称为“思理之致”,突出思之“理”,却是魏晋以来、尤其是东晋玄学思维背景下重“理”的传统。而与此“思”结合在一起的“神”,不仅具有修饰性的“神妙”之意,还有名词性的精神主体意义。 一、从“感物”到“理感” 具有微妙意义的“神思”之“神”与刘勰的佛教徒背景相关。针对魏晋玄学的有无之辨,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说:“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1](P327)他用“般若之绝境”来纠正有无之辨的“偏解”,实是用大乘般若中观理论来解释有无之“非有非无”问题。其所谓“神源”,范文澜释曰:“犹言理源。”[1](P346)这也是东晋玄学名士们在论辩时所追求的抽象问题的本质所在。《世说新语·文学》载曰: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3](P212) 此所谓“理源所归”,是指他们所辨析玄理的本质所在。在佛教徒那里,基于他们的宗教情怀,更是将“理源”视作大道所归,超越生死,超越时空,故梁邵陵王纶在《遵敕舍老子受菩萨戒启》中说:“臣昔未达理源,禀承外道。如欲须甘果,翻种苦栽,欲除渴乏,反趣咸水。今启迷方,粗知归向。受菩萨大戒,戒节身心,舍老子之邪风,入法流之真教。”(《全梁文》卷二十二)[4](P3080)他认为佛教教义深微,是“理源”所在,故而“舍老子受菩萨戒”。本来,重视“理”,也是魏晋以来思辨思潮的成果之一,当时士人莫不如此,嵇康论文中便十分重视事物之理,三国时东吴杨泉还专门著有《物理论》。东晋以来随着佛教的渐入人心,人们对“理”更加重视。“神”与“理”两者,皆是抽象的存在,然“神”偏于主观心性,“理”偏于客观存在。魏晋以来士人渐渐相信万物之“理”的存在,当然与魏晋玄学之追求“玄理”有关,但大多数人同时也相信主体神明与精神的永恒,常将“神”与“理”联在一起,用以说明类于本体之“道”的一种抽象存在。故《文心雕龙·明诗》之赞中说:“神理共契,政序相参。”[1](P68)也正因为如此,在理解万事万物与文学艺术创作时,常常形成一种“理感”。所谓“理感”,其实是相对于“感”(或“感物”)而言的,指在关注事物时对其内在之“理”的一种感受。魏晋玄学士人在观赏山水以及用玄言歌咏山水时,首先关注的不是山水本身的美,而是其中所蕴含着的玄理,也就是孙绰在《太尉庾亮碑》所说的“以玄对山水”。(《全晋文》卷六十二)[4](P1814) 先秦以来,人们多以“感物”来解释文学创作的动因。所谓“感物”,包括感时,感于人事,感于自然景物。先秦两汉士人们更多地将“物”理解为时世人事,即社会生活内容。所以有学者说:“先秦两汉之‘物’,虽不排除自然风物,却是以‘事’为主体。诗人感‘物’,是因‘事’而感;诗人咏‘物’,也是为‘事’而咏。”[5](P22)随着自然审美意识的增强,魏晋南北朝人则把“物”多释为自然景物,刘勰当然不否认客观物象对人心之感,特别是对文学创作的兴起作用,所以《文心雕龙·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P65)在《物色》篇中对此更有详细阐说,所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1](P693)人心感于物而动,动则发而为文。这种感物乃是情之感,是一种审美直觉,所以相对应的也就是“畅情”。但情之畅往往只是文艺创作的动机,而非构思和想象本身。若欲把握物象之“理”,则尚须主体之“神”助。东晋玄学士人在面对物象时当然已经形成“理感”,甚至有直接表述,如庾友《兰亭诗》云:“理感则一,冥然玄会。”(《晋诗》卷十三)[6](P908)支遁《咏怀诗》五首其二曰:“心与理理密,形与物物疏。萧索人事去,独与神明居。”(《晋诗》卷二十)[6](P1081)说的也是“理感”。庐山诸僧《游石门诗》曰:“超兴非有本,理感兴自生。”(《晋诗》卷二十)[6](P1086)此句尤耐寻味。因为此处之“兴”自指诗兴,但从来论诗兴时只说“感物”或“情感”,庐山僧团却说因“理感”而生“兴”。慧远的俗家弟子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也说:“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文选》卷二十三)[7](P1095)因“理感”而“深情恸”,这是前所未有的,也是晋宋之际重视心性对文学影响的结果。由于“神”、“思”、“理”等问题所涉皆偏重于心性玄思,晋宋之际又是佛玄儒道相互融合而又相互影响的时期,佛教徒对此类问题有思维方式上的优势,特别是兼擅内典外道者尤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