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笔记小说”无疑称得上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研究中最为混乱的概念术语之一,不仅存在着古今文类观念之间的纠葛不清,而且存在着同一名称之下涵盖不同的义界而造成的混杂不清。近年来,有些学者专门撰文对“笔记”、“笔记小说”进行辨析①,对其中的许多问题进行了梳理、辨正,但综合起来看,这些论述主要集中于何为“笔记”、“笔记小说”,如何界定“笔记”和“笔记小说”,其范围如何划定等问题上,而很少对“笔记”或“笔记小说”在古代文类体系中的原有内涵、指称和近现代以来新概念的起源和推演做全面系统的梳理,并厘清其中的来龙去脉。本文试图以回归还原的思路考证“笔记”一词在古代文类体系中的内涵和指称,并对近现代以来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研究中的“笔记”和“笔记小说”概念的起源和演化进行系统梳理,以厘清其中的诸多概念纠葛、混杂问题。 一 古代文类体系中的“笔记”及“小说” “笔记”一词最早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如《艺文类聚》卷四九梁王僧儒《太常敬子任府君传》:“辞赋极尽清深,笔记尤尽典实。”《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丘巨源传》载丘巨源致尚书令袁粲的书信:“议者必云笔记贱伎,非杀活所待;开劝小说,非否判所寄。”② 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议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③“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④ 当时,“笔记”并非文类概念,或泛指执笔记叙的“书记”,即《文心雕龙·书记》所言:“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⑤ 或泛指与韵文相对应的散文文体,即《文心雕龙·总术》所言:“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⑥ 显然,魏晋南北朝所称之“笔记”与后世的“笔记”文类概念所指非一,差距甚远。不过,后世称为“笔记”的文类之“实”却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滥觞起源,《隋书·经籍志》“杂家”已著录了不少后世称之为“笔记”类的著作,如《杂记》、《子林》、《广志》、《部略》、《古今注》、《政论》、《物始》、《典言》、《内训》、《子抄》、《杂语》等一批新兴的考证辨订、杂议杂谈、杂抄杂编等杂著,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称:“以上自《博物志》至此皆杂家之不名一体者,为一类。其中亦略有分别,以类相从。……《四库提要》所谓杂考、杂说、杂品、杂纂之属此皆有之。”此类著作在唐宋时期,特别是在宋代,进一步发展成为蔚为大观的文人笔记杂著,“其说或抒己意,或订俗讹,或述近闻,或综古义,后人沿波,笔记作焉。大抵随意录载,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兴之所至,即可成编。故自宋以来作者至夥。”⑦《新唐书·艺文志》、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等宋代公私书目的“杂家”和“小说家”著录有大量此类著作。⑧ 宋代,“笔记”一词开始用作书名,最早始于宋祁《笔记》。当时,宋祁把前代之“笔记”泛称作为个人著作之书名显然属于一种个人化的、富有新意的借用。继宋祁《笔记》之后,不断涌现出谢采伯《密斋笔记》、陆游《老学庵笔记》、钱时《两汉笔记》、苏轼《仇池笔记》、龚颐正《芥隐笔记》、刘昌诗《芦浦笔记》等。这类命名为“笔记”的著作,大都为随笔札记的形式,体例随意驳杂、内容包罗万象,多以议论杂说、考据辨证为主,而兼记述见闻、叙述杂事,如《笔记》:“其书上卷曰《释俗》,中卷曰《考订》,多正名物音训,裨于小学者为多,亦间及文章史事。下卷曰《杂说》,则欲自为子书,造语奇隽。”⑨《老学庵笔记》:“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⑩ 宋以降,“笔记”被广泛用作此类著作的书名,如元代黄溍《日损斋笔记》、陈世隆《北轩笔记》、郭翼《雪履斋笔记》,以及明清之李日华《六研斋笔记》、王士禛《香祖笔记》、陈其元《庸闲斋笔记》等等。此类著作与“笔记”相类的名称还有“随笔”、“笔谈”、“笔录”、“笔丛”、“丛说”、“丛谈”、“漫录”“杂记”等,如《容斋随笔》、《梦溪笔谈》、《杨公笔录》、《萤雪丛说》、《桂苑丛谈》、《云麓漫钞》、《缃素杂记》等。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焦竑《国史经籍志》、黄虞稷《千顷堂书目》等历代书目多将此类著作归入“杂家”,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内容体例、功用价值定位较为低下者归入“小说家”,如《老学庵笔记》、《能改斋漫录》、《梦溪笔谈》、《芥隐笔记》、《云麓漫钞》、《读书笔记》、《少室山房笔丛》、《六砚斋笔记》、《应庵随意笔录》、《读书日记》等。至《四库全书总目》,此类著作则基本统一归入“杂家类”之“杂考之属”或“杂说之属”,如“杂考”著录《芥隐笔记》、《芦浦笔记》、《日损斋笔记》,“杂说”著录《景文笔记》、《仇池笔记》、《老学庵笔记》、《北轩笔记》、《六研斋笔记》、《香祖笔记》等。 随着广泛用作书名,“笔记”也成为指称此类杂著的文类概念,如南宋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二:“前辈笔记、小说固有字误或刊本之误,因而后生末学不稽考本出处,承袭谬误甚多。”(11) 明代余象斗《题列国序》:“于是旁搜列国之事实,载阅诸家之笔记,条之以理,演之以文,编之以序。”(12) 不过,相对于“杂家”“小说”等文类概念而言,“笔记”作为文类概念使用并不广泛,内涵和指称也较为笼统模糊。至《四库全书总目》,“笔记”开始明确作为指称议论杂说、考据辨证类杂著的文类概念,如《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二十二“杂家类”之“杂说之属”案:“杂说之源,出于《论衡》。其说或抒己意,或订俗讹,或述近闻,或综古义,后人沿波,笔记作焉。大抵随意录载,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兴之所至,即可成编。故自宋以来作者至夥,今总汇之为一类。”(13) 这段案语实际上将“笔记”作为“杂家类”之“杂说之属”的一个“别称”,而且,“笔记”作为文类概念广泛应用于《四库全书总目》的文本评论中,指示其文本性质,如《七修类稿》提要:“是编乃其笔记,凡分天地、国事、义理、辨证、诗文、事物、奇谑七门。”(14)《篑斋杂著》提要:“此编乃其笔记,载曹溶《学海类编》中。”(15)《经子臆解》提要:“案:世懋是编,虽亦解《周易》、四书,然不过偶拈数则,特笔记之流,不足以言经义。又参以道家之言,是有德明之过而无其功,不能与之并论矣。今人之杂家类中,从其实也。”(16)《读史订疑》提要:“是编乃其考证之文。虽以《读史订疑》为名,而所言不必皆史事。……盖本笔记之流,而强立‘读史’之目,名实乖舛,职是故矣。”(17)《北轩笔记》提要:“至所载僧静如事,则体杂小说,未免为例不纯。是亦宋以来笔记之积习,不独此书为然。”(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