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明人主要以格调、正变评说唐诗不同,从清初开始,随着对前后七子、公安、竟陵诸派的反思和批判,随着以王士祯为代表的神韵派的崛起,一些评家开始以典雅、神韵为审美标准,对包括白居易诗在内的唐诗予以新的诠评,从而形成了一股与明人既相承接又有区别的接受思潮。在这种接受思潮的导引下,向被视为浅俗的白诗自然受到了较多的指责和否定。这种情形,直到乾隆年间由清高宗敕编、御选的四十七卷《御选唐宋诗醇》出,才得到了较大程度的扭转;而分别以袁枚、赵翼和翁方纲为代表的性灵派、肌理派的相继活跃,则使得白诗之多元化评说和肯定性评价得以深化和延续。 一、清初对典雅、神韵的追求与对浅俗的否定 典雅,谓文词有典据而雅训,与之相近的词语如高雅、清雅、渊雅、醇雅等,均指向清醇高贵一途;神韵,谓风格含蓄而有韵味,与之相近的词语如气韵、风神、风味、情韵等,均含有自然浑成、意在言外的意味。而无论是典雅,还是神韵,都与浅俗鄙俚不搭边,并视之为大敌,必欲铲除之而后快。如此看来,元、白诗派被人一再指责的鄙俚浅俗、言尽意尽等创作弊端,便很难逃过力倡典雅、神韵之清初评家的口诛笔伐了。 首先是由明入清的钱谦益(1582—1664),以其对有明一代诗学弊端的洞悉,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张和流弊痛加指斥,即使对对他不无肯定的公安派也不放过,谓其“机锋侧出,矫枉过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灭裂,风华扫地”。① 就钱氏之学诗经历言,尽管对白诗不无染指,但面对雅与俗的矛盾,他还是明确诎俗而崇雅的。同时稍后的朱彝尊(1629—1709)也严厉抨击袁宗道说:“自袁伯修出,服习香山、眉山之结撰,首以‘白苏’名斋,既导其源,中郎、小修继之,益扬其波,由是公安流派盛行。然白、苏各有神采,颇乃颓波自放,舍其高洁,专尚鄙俚。钟、谭从而再变,枵音鴂舌,风雅荡然,泗鼎将沉,魑魅齐见。言作俑者,孰谓非伯修也邪?”② 表面看来,这里批评的是公安诸人“专尚鄙俚”的流弊,但深入来看,这种“鄙俚”就发源而言却与元、白一派相关;进一步说,“鄙俚公行”的结果造成了“雅故灭裂”、“风雅荡然”,而要重建“风雅”,就必须涤除“鄙俚”之“颓波”。大概正是基于此一美学追求,朱彝尊崇唐诎宋,去俗崇雅,认为唐诗“正者极于杜,奇者极于韩”,宋人之作“非能轶出唐人之上”;至其“鄙俚以为文,诙笑嬉
以为尚”,则无异于“杂以屠沽阛阓之声,熏以糟浆之气,游者将掩耳蒙袂疾走焉”。③ 与钱、朱二人在身世、地位及思想上均有不同,作为明朝遗民的王夫之(1619—1692)在诗学上更提倡兴观群怨的作用和情景的融合。但就雅俗二宗论,则力推司空图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的境界,强调诗歌创作“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④ 而对那些“里耳喧传,非俗不赏”的作者、作品嗤之以鼻。在诗学观上,王氏崇盛唐而鄙薄晚唐和宋诗,对白居易诗亦深致不满: 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 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皆艳极而有所止。……迨元白起,而后将身化作妖冶女子,备述衾禂中丑态。杜牧之恶其蛊人心,败风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⑤ 大概正是抱有这样一种看法,导致王氏在其《唐诗评选》所收150余家540多首作品中,只选了3首白诗、1首元诗,较之王建的12首、张籍的6首,还远有不如。 在这一时期,还有一些论者围绕白诗从不同角度展开批评。如宋徵璧(1617?—?)认为:“元、白体至卑,乃《琵琶行》、《连昌宫词》、《长恨歌》未尝不可读。但子由所云:‘元、白纪事,尺寸不遗’,所以拙耳。”⑥ 毛先舒(1620—1688)明言:“予谓诗不贵险,却自须深,元、白鄙俚,讵足为训?”⑦ 贺裳(约1681年前后在世)对元、白诗总的看法是:“元白诗不能高”。虽然白有“清绮之才”,但“其病有二:一在务多,一在强学少陵,率而下笔”,从而导致“骨弱体卑,语直意浅”。⑧ 综观这些评说,大多着意于雅俗之辨,而对白诗之浅俗卑弱深致不满。如果从诗歌批评史的角度看,实际上都是对中晚唐以来以浅俗论白诗,特别是宋人苏轼提出的“元轻白俗”论的继承和发展,所不同者,只是清初评家因特重雅道,对白氏的批评更为集中而已。 对白诗浅俗之批评更严厉的,是清初“执吟坛牛耳者几五十年”⑨ 的王士祯(1634—1711)。王氏承接晚唐司空图“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南宋严羽“兴趣”、“妙悟”,“言有尽而意无穷”等诗学主张,论诗重神韵。而他所谓之“神韵”,重在清、远二端。清,盖谓诗情、诗境之清雅脱俗;远,则谓诗韵、诗味之含蓄无尽。能达此一境界,始可言神韵,而凡与此不符者,则视其暌隔之程度,给予强弱不同的排斥和否定。四库馆臣概括指出:“其《古诗选》,五言不录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七言不录白居易,已自为一家之言。至《唐贤三昧集》,非惟白居易、韩愈皆所不载,即李白、杜甫亦一字不登。”并分析原因谓:“盖明诗摹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纤佻之弊,极于公安、竟陵。物穷则变,故国初多以宋诗为宗,宋诗又弊,士祯乃持严羽馀论,倡神韵之说以救之。故其推为极轨者,惟王、孟、韦、柳诸家。”⑩ 由此而言,王士祯标榜神韵的动因似在于救明诗摹拟及清初学宋诗之弊,而其过度推崇神韵的结果,则是矫枉过正,只尊王、孟、韦、柳等风格冲淡清远一派诗人,而李、杜、韩、白等一大批诗人均因不合标准而被其选本淘汰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