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638(2010)05-0017-05 汉初,以儒家经典的阐释和儒学精神的坚守而见长的博士们,要恢复秦火之后断烂的经学典籍,在残章剩句中重建儒学的理论体系,努力恢复儒家的政治职能和能够与帝王进行平等对话的道义精神。沉浸在当皇帝之贵的布衣天子,虽然拜叔孙通为太常,但并没有给儒生博士提供更广阔的政治舞台,如果没有陆贾的《新语》,汉初儒家在汉代思想和文学领域的建树将一片空白。宣室求贤的汉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别样怀抱,使汉代最年轻的儒家博士——贾谊失去了实现人生理想的最后机会,与屈原进行天人相隔的精神对话,政治的失意和彷徨掠夺了才华横溢的生存意志,任凭生命在忧郁中凋落。儒家博士虽然不断登上政治舞台,但也只是在汉家的政治边际发出没有回响的《至言》之谏。 汉武帝拔擢公孙弘为丞相,虚心聆教董仲舒的微言大义,“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1](P212)汉代儒生博士终于打破了梦魇般的政治困境,傲然独立于政治的潮头;儒学上升为国学,孔子不曾实现的社会理想开始在汉代的政治生态中全面开花结果。于是,博士文人涤荡了心中积郁得太久的阴霾,他们掬捧着一腔的真诚,循着“诗言志,歌咏言”的诗学理论,迎合时代的旋律,发抒着大汉天声的真诚歌唱。 一、“非常之功”:博士文人的颂美情怀 宋代史尧弼曰:“三代之盛,训、诰、誓、命之文,《风》、《赋》、《雅》、《颂》之作,道德仁义礼乐寓于其中,圣贤之心术,天下理乱之几微皆在,得非关于天者哉。至其衰季,孔子出焉,删定系述之文作,而其用被于千万世,何其甚盛也。岂亦禹、汤、文、武,有以作成之欤。汉司马相如辈所作,而班固遂以为汉文章与三代同风,其果信然耶!”[2](P686)史尧弼把司马相如的文章视为三代文章的余绪,且与孔子述作相提并论。司马相如是幸运的,他以超凡脱俗的文学气质,超迈千古的豪气,凌驾八荒,并吞宇宙、睨视人文的胸怀接纳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时代;那个创造的时代也毫不犹豫地张开自己的怀抱,接纳了这个才智卓绝的时代宠儿——司马相如和司马相如的文学。司马相如的个性和精神是独立的,他以赀为郎,心悦于梁王侍者的妙心慧质、辞采风流,毅然辞官以赴梁园风雅之会。在文学趣味上,与司马相如隔空击掌的却是汉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具有吞吐之志的汉武帝。汉武帝读《子虚赋》,竟然感叹“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3](P3002)欣赏《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3](P3063)。在文学阅读的快感中,汉武帝获得了绝佳的审美体验。从欣赏者的角度考察以辞赋为代表的汉代文学,我们发现,辞赋并不具备讽谏的意义,而是娱乐化宫廷文学的代表。作者所认为的讽谏不具备任何意义,不排除是谀媚文学的托词,是博士文人的遮羞布。刘勰从文以致用的角度,批评司马相如的赋:“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覈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4](P424)实际上,汉代的这两个具有符号意义的男人——政治的和文学的是彼此呼吸相感的两个人,是相知甚深的两个人。具有深厚儒学底蕴的文学家,以其所独有的敏锐的艺术感知,洞悉了骄傲的汉代君主政治的文学的以及生命的需求。司马相如不仅能用辞赋熨帖孤独的帝王渴望春风雨露的心灵,同时也能切中汉武帝的政治要害。 司马迁《上林赋》曰:“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游乎六艺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罕,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3](P3041-3042)几乎在同一时期,董仲舒也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命”[1](P2510)的政治主张,并且建议汉武帝设立太学,以养天下之士。这一切恰恰是汉武帝已经实行或将要实行的基本国策。在制度层面上,文学家和政治家不谋而合。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作《难蜀父老》文曰:“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3](P3050)建有“非常之功”是汉武帝最大的政治理想,是一切文治武功的终极目标。汉武帝闻知此言,亦当有飘飘凌云之意吧。二十余年之后,汉武帝在《求贤诏》(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中明确提出:“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蹄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上,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1](P197)由此可知,司马相如之“非常之功”给汉武帝心灵带来了非常大的震动。当汉武帝以他的帝王智慧遣所忠往求司马相如所著之书,却已经坠入文学家的彀中。《汉书·司马相如传》载:“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3](P3063)史家的心曲永远是复杂和隐晦的,而班固一个似隐实显的“异之”却告诉我们,皇帝和他的“微臣”再一次达到了政治理想的共鸣——封禅。 徐复观先生对此有过精辟的分析,他说:“相如在未死之前,已知道汉武会派人来求书,由此可知相如对汉武了解之深。他的妻答所忠的话,我以为也是相如预先安排好的。……他了解汉武意在封禅,便写好‘言封禅事’;不上之于生前,说明他对汉武早已一无希求。出之于他的死后,所以保全他的家族。由此稍可了解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游于羿之彀中’的苦境;更由此而可以推见作为一代文学宗师的司马相如,正因为他的盖代才华的突出,所受的疑忌特深。”[5]作为才华横溢的文坛领袖,司马相如淡泊名利,为了一颗驰骛于天地间自由的心灵,不为世俗所累,傲然独立,遭到汉武帝的猜忌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