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Han)是韩国人特有的文化心理特征。20世纪60~80年代,也就是韩国走上现代化民族复兴之路的那段时间里,无论是文学评论家、艺术评论家、社会学家、民俗学家还是精神病医生,都开始思考韩国人的心理与行为特性。他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恨”这一概念,通过分析韩国的文学艺术作品、普通人的日常行为、社会运动、传统习俗以及精神病案例等概括提炼出了“恨”文化的内涵,并用“恨”来解释韩国人行为的根源。很多学者都指出饱含苦难的历史是韩国人“恨”文化的成因。自20世纪60年代起,韩国短时间内实现了经济腾飞和政治民主,韩国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在今天,“恨”的文化心理特征是否还影响着新一代韩国人?“恨”文化本身是否有所改变?这是本研究希望探索的问题。 新世代成长在新的历史社会环境中,但同时受到已有社会文化的熏陶。要考察他们人格成长的文化环境,教科书是一个重要窗口。因此,本研究选择韩国高中“文学”课本中的上册①作为分析对象,着重分析“恨”文化在今天高中课本中所占的比例及其具体内容,并将这些内容与前人所总结的“恨”文化特征进行比较,以考察当下高中教科书中的“恨”文化是否发生了变化。 一 何谓“恨” 1.“恨”的定义 本文中所讲的“恨”是韩语词
所对应的汉字,发音为Han,与汉语中的恨字不同。李圭泰、崔吉成、金烈圭、金龙云、李御宁等韩国学者都认为“恨”是“韩国人特有的心理特征”。李圭泰指出“恨”字的结构是左“心”右“艮”,因此“恨”首先是聚集在心头非常难以排解的感情。崔吉成进一步指出“恨”是彻底绝望后产生的宿命感与悲哀。金烈圭认为“恨”是各种感情的复合产物:“孤独、委屈、空虚、悲伤都产生‘恨’。有的‘恨’是悲惨感情的抒发;有的‘恨’是遗憾与悲痛的结合;有的‘恨’是怨恨中伴随着顿悟”。金龙云以韩国古老的“处容”传说为例解释了“恨”这一复杂心理:有个叫处容的人回家后发现妻子被鬼神霸占。他想跟鬼神斗,却不是鬼神的对手,想哭又觉得自己太可悲。他又是发火又是笑,但最终还是唱着歌跳着舞离开了自家院子。虽然离开,处容在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妻子能够回到他的身边。金龙云认为处容的这种心理就是典型的“恨”。金龙云还描述了二战中被掳到日本的韩国苦力的行为:年轻人们在日本兵的监视下等待着开往北海道煤矿的列车。应该悲伤的他们却看不出悲伤。他们踢毽子,大声笑着、闹着。金龙云认为这些年轻人的表现正表明他们心中充满了“恨”。金龙云又举例说韩国的传统舞蹈中有一种“残疾人舞”,表现的是身世凄凉的残疾人乞丐,他又唱又笑,笑声中都是泪水,这种“恨”最能打动韩国人。总而言之,韩国人因为悲伤和深情而产生“恨”,“恨”这一心理中包含着愤怒、自虐与饶恕。 很多学者指出“恨”与“怨”有相似之处,但“怨”的心理很多民族都有,“恨”与“怨”的不同之处最能够体现韩国人“恨”心理的特点。李御宁认为日本文化中多“怨”,韩国文化中多“恨”。日本文化中“怨”的代表是刀。在日本的故事传说以及文学作品中,主人公经常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而产生怨恨,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最终会对曾经加害自己的人给予相应的惩罚,这种惩罚很可能非常冷酷。因此,“怨”的心理中包含着报仇的欲望,需要通过“偿还”来了结。不仅是日本,很多民族在感到愤怒和怨恨时会选择复仇,执著于复仇的行为是光荣的,是对荣誉的捍卫。与“怨”相比,“恨”是没有了结的,是一种永久的哭诉,韩国民间传说中的“妈妈钟”很好地体现了“恨”的这一特点:传说新罗女王想造一口能发出美妙声音的钟,但多次尝试都失败了。僧人说如果把孩子和铁水混在一起就能铸出声音美妙的钟,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最终被选作用于铸钟,钟铸成后在风中传出阵阵悲凉的声音,仿佛一个孩子在喊“妈妈”。 “恨”产生的原因与“怨”相似,而且很可能在产生之初也带有“怨”的特征,但后来“怨”却在韩国人的心中发生了变化:当令人怨恨的事情发生,当事人会经历一段时间的痛苦。在痛苦的过程中,他通过遗忘等一系列心理活动达到了“适应”或者“忍耐”的状态。当事人开始把痛苦看做命运,或者归咎为自身的错误,认为“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站到第三者的立场上重新审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并将其销化。随着时间流逝,“怨”的强度减弱,“怨”的对象变得不清晰,甚至变成了自身,这时候“怨”就成了典型的“恨”。金用淑指出,“‘恨’是人生连续失败导致的不断积累的悲哀。因为形成时间很长,因此这种感情中的‘毒素’已经没有了,喜怒哀乐早就被岁月漂白了”。②李圭同也认为“恨是被稀释漂白了的精神活动,怨恨与憎恶在被净化与升华后变成了纯净的水”。③ 2.“恨”的成因 崔相震认为引发“恨”的原因有三种:一是受到不正当的差别待遇;二是物质或者感情上的需要得不到满足,或者与周围人相比非常匮乏;三是人们处于第一或者第二种状态下,而且因为某种不可控制的力量而无法实现自身的诉求。这种“不可控制的力量”可以来自外界,也可以来自自身。例如“我”过去犯下的无法逆转的错误也会造成“我”今天的悔恨。④ 有学者指出,韩国人之所以“多恨”与其“多情”的民族心理特征有关。韩语学会出版的《大辞典》中有“多情多恨”一词,并将其解释为“多悲情多怨恨”。如果对“恨”的体验多了,人的情感就会变得更加敏感,对周围事物的感触变得更加丰富,变得“多情”。而敏感细腻的性格又容易受伤害,变得“多恨”。千二斗对韩国诗歌的研究结果也支持了上述观点:韩国诗歌的主流是抒情诗,而其中最常见的内容就是思念不在身边的爱人。比起相逢来,韩国人更多的是吟唱离别以及遭受挫折的爱。⑤有民俗学家指出,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文化演化后,“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存在于韩国人心理深处的固定情感活动模式,而不仅仅是在发生特定矛盾时才会被引发的感情。韩宛常认为“恨”是韩国民众生活中的一种“集体情感体验”,这种情感不是个人一时性的心理反应,而是发生在集团文化层面上。朝鲜半岛一直被围绕在强国之间,多战乱,而且土地贫瘠,民众经常感到痛苦却无法克服所面临的问题,因此形成了“恨”这种弱者心理。世世代代的韩国人有着“恨”的历史经历,在冤屈、痛苦的现实中,民众的希望不断遭到挫折,由此产生的怨恨、绝望以及希望抚平伤口的强烈愿望等复杂情绪不断积蓄在整个民族的记忆中,“恨”因此成为一种民族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