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是民俗学的关键词之一,但是,很久以来,“传统”只是民俗学的分析工具,而不是民俗学的分析对象。民俗学借用“传统”来思考问题,却从来没有思考过“传统”这一问题。直到1983年,艾里克·霍布斯鲍姆与特里斯·兰格主编的论文集《传统的发明》出版以后,民俗学对于“传统”这一术语的质疑与反思才全面展开。 当然,“传统”并不是民俗学专有的分析工具,它也是人类学与社会学的核心词汇。在这两门学科当中,“传统”也是被作为一个不证自明的分析性“术语”而应用的,这至少可以追溯到19世纪以来社会科学思想的谱系当中。比如,在人类学当中,一条贯穿始终的研究理念是“我们”(欧洲人)对“他者”(欧洲之外的族群)的研究;在社会学当中,爱弥尔·涂尔干、卡尔·马克思、麦克斯·韦伯、费迪南德·滕尼斯等都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社会,一种是非工业的、强调不变的传统与集体规则的、面对面地交流的、亲近自然的“传统社会”,“传统社会”是自然地存在的,无反思性的,对于自身文化传统的灭亡听之任之;另一种是理性的、强调变迁的、重视契约关系的“现代社会”,这是一种被发明的社会,其中充斥着被发明的文化①。在不成文的学科定位当中,人类学研究“传统社会”,而社会学研究“现代社会”。“传统社会”,无论是作为理想的类型还是经验的概括,都是为了理解“现代社会”而存在的②。 20世纪下半叶,上述二元对立的社会理论模型受到了质疑。然而,即使如此,这种二元对立的观念在人类学界仍然十分流行。即使社会变迁已经发生了,但是,人类学家们仍然习惯性地去记录与研究“传统的形式”,固执地要研究原始的、本真的“传统”(比如本土的亲属关系、宗教信仰、政治体制等),对于“传统社会”中发生的变迁却视若无睹。这种研究理念无意之间与地方统治者及势力群体达成了合谋的关系,从理论上界定并强化了后者作为“传统的权威”的权力地位。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人类学家很少去反思“传统”这一概念在其学科当中的核心性与复杂性。 民俗学也关注“传统”,尤其是“口头传统”。区别于人类学的是,民俗学关注的是西方普通民众,而不是非西方的土著人。与人类学一样,民俗学也建构了“乡村社会与都市社会”的二元对立。在民俗学的早期阶段,它也是从进化论出发来关注大众的遗留物的。然而,“较之人类学与社会学,民俗学受浪漫主义的影响更加深重,更难看到现代生活中不断增长的理性以及传统社会的衰退。‘传统与现代’的二元性理念使得民俗学家更难发现文化的转变与文化形成的混杂性”③。目前,绝大部分职业民俗学家们已经放弃了单线进化论的思想,但是,“传统”仍然是民俗学家界定自我学科认同的核心词汇。 “传统”的本质 既然民俗学是对“传统”的研究,是“传统”的科学,那么,在民俗学当中,“传统”指的是什么?换言之,“传统”的本质特征是什么? 这里先从词典中关于“传统”的定义说起。在这些词典当中,“传统”的定义分别是: 一套信仰、习俗或者行为方式,它在一个特定的群体当中存在了很长时间。(《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 传承下来的言论、信仰或者代代相承的实践。(《牛津英语词典》) 在进化的社会态度、信仰、习俗与机制的巨大综合体中的文化连续性,它扎根于过去的经验,并对当下施加某种指导性的与指派性的影响。(《韦伯第三新国际词典》) 在上述定义当中,“传统”既指特定的信仰、习俗或者行为方式的“内容”本身,也指这些“内容”的传承“过程”。 然而,1846年,在W·J·汤普森提出“民俗”这一个术语的时候,他指的是“大众的古物”与“大众的文学”。在欧洲大陆的民俗学传统当中,民俗指的是“幸存物”或者“遗留物”。美国民俗学更新了欧洲“民俗”的意义,指向了“口头传统”。在北欧,直到20世纪70年代,“民俗”仍然主要指的是“散文传统”。由此可见,在民俗学早期的观念当中,“传统”停留在过去,是一些古代的遗存,在现代化进程当中,无可避免其渐渐消亡的命运。因此,历久以来,民俗学似乎等同于“搜集”民俗古物的工作,其中暗含着“保护”的意思。这里所谓“搜集民俗”,显然指向了民俗传统的“内容”本身④。 事实上,早在19世纪末,雅克布·乔瑟菲(Jacobs Joseph)已经强调了“民俗”的社会的、心理的维度,既重视民俗的个体性特征,又重视其群体性特征;既强调民俗的时间的维度,又强调其空间的维度。他看到了“民俗”的传承的问题、文化的多层次性的问题,否定了文明的单线进化论。在他的观念当中,民俗的保存与传播方式以及内容本身都是“传统”,民俗学即是“传统”的科学,具体言之: (1)民俗是连续地被更新与发明的,因此,民俗必然是不断更新的,为个体所模仿的。 (2)民众并不是社会的一个阶层,而是共享传统的一个群体,它可以属于任何阶层。 (3)传统并不是一个知识体。按照空间的与心理的模式,传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过程。⑤ 在雅克布·乔瑟菲看来,民俗与个体的需要、社会情境相关,于是民俗便摆脱了文化幸存主义理论的种族主义特征。在他的观念当中,传统既是被挑选的,也是被追随的;既是被创造的,也是承自往昔的。遗憾的是,雅克布·乔瑟菲的观点并没有引起民俗学家们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