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是流行歌曲一种特殊的体裁。体裁(genre又译为“文类”),其最大作用,是指示接收者应当如何解释眼前的符号文本,引起读者特定的“注意类型”(type d’attention)或“阅读态度”(attitude de lecture)。正如美国文论家乔纳森·卡勒在《结构诗学》一书中提出读者对诗的期待一样,人们对摇滚歌也有一种与其他歌曲不一样的“诗性”期待。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的西方摇滚,与美国“垮掉的一代”诗歌,有着共通的精神取向。金斯堡等人强调诗的自由发挥、自我解放等反抗理念,在摇滚中都得到精神上的应和:从最早的摇滚乐以及后来的变体,例如重金属、哥特摇滚、后朋克等,都是以对抗文化体制为主调。摇滚从起源到发展,都有强烈的“雄性”特征,其音乐与歌词都以激昂狂放、张扬个性为主调。 歌词是摇滚歌曲的核心,是摇滚歌曲意义最显露的载体。许多杰出的摇滚歌手都与一般流行歌手不一样,自己作歌作词,因而被称为“摇滚诗人”,摇滚歌词因而被称为“摇滚诗”。电影符号学家克里斯汀·麦茨指出,电影中一部分代码可以称为“社会—文化代码”,它们会超越电影,进入它从中得以产生的、更广大的社会—文化语境,比如服装、面部表情等。但是还有一些代码是电影独有的,比如长镜头、特写镜头以及电影特殊的编辑技巧等。摇滚歌曲也有两套符号代码,一种是和社会语境相通的文化代码,例如最基本的男性姿态、男性措辞;另一种是歌曲这种特殊的艺术文类所采用的特殊代码,比如歌曲“我对你唱”的抒情模式,以及歌曲中主体强度在歌词、曲调、演唱、制作中的复杂分配。 在歌的传播过程中,演唱给予歌的文本最突出明显的传播性别标记,演唱者是歌的“肉身面孔”。歌的表意性别的其他标记是分析出来的,但演唱者直接把性别强加在歌上。这种“演唱赋形”是音像录制技术发达的当代社会特有的,历史上并不存在。历史上的歌者基本上没有留下名字,即便有记载也只是记录某歌手曾唱过某位诗人、词人的歌,诗词作者是主导性别元素。进入现代,歌曲一旦经过演唱赋形,后来的演唱者在性别上往往很难更换。 在歌曲的“文本性别”上,摇滚主要是一种“男歌”。摇滚歌和其他流行歌曲一样,其文本性别并不取决于作者的生理性别。在歌的生产传播过程中,词曲作者、演唱者、传唱者等,都参与文本性别建构,但是我们看到大多摇滚是男性词作者、曲作者,写给自己,甚至写给女歌手唱。 从文化符号学上说,符号发出者的意图意义、符号文本意义与文本接收者的读解意义,三者是不同的。具体到文本性别上,歌曲创作者的性别、演唱者的性别、听者理解的性别,可以是三种不同的性别身份[1]。 但是男性摇滚歌手唱的歌却往往由男性词曲作者创作,男性歌手所长,为男性听众所喜爱,其性别身份相当一贯,因此加重了符号性别建构中的男性意义,这也是男性摇滚占主体并形成男性文化的主要原因。 一、性别无意识:80年代的摇滚歌词 歌词是歌曲表意的起点,歌词性别因为歌词表意才出现。歌词性别有个很突出的标志性限定方式,即人称代词。歌曲基本的表达方式是呼与应,“我对你唱”是歌曲最基本的抒情模式,歌词抒情主体与抒情对象的性别规定往往会在文字中直接呈现。 在华语摇滚歌曲中,尽管摇滚歌曲题材广泛,最早也是最多的歌曲依然是情歌。摇滚歌曲哪怕以爱情为主题,与一般情歌也有很大不同,大部分摇滚情歌的歌词只是以爱情为表层意义,写的是超出爱情本身的社会意义。这种文化含义既是文本发送者意图,也是歌众阐释模式,摇滚歌曲的创作者、演唱者以及传唱者等,都知道摇滚特殊的意义期待:它不会只是男女之间的缠缠绵绵的情意倾诉。比如中国大陆摇滚运动的开场歌曲、1986年崔健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从歌词的抒情模式中,我们或许还不能完全确定它的文本性别,但仔细赏析,陕北民歌“信天游”的粗犷旋律和摇滚曲式的奇异融合,以及男性粗壮嘶哑声音构建,很快会使歌曲的文本性别朝“男歌”气质倾斜。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没有使一个男人失去爱情,相反,在男人一再强调的道白中,女人似乎还是实现了男人的幻想:一无所有的男人更应该被爱,因为男人的价值在他自身。这首歌隐藏着强烈的男性性别强势。 有论者明确指出:“摇滚建构的王国无疑是一个未受限制的性世界,一个甚至不曾向人类的另一半——女性提供任何理想或范型的男性世界。”甚至说,“摇滚是一种男性化的艺术,男性是摇滚的主体,而女性则只是客体或对象”[2]。实际上,摇滚歌中的抒情对象——女性,都是一个虚指,作为文化性别范畴的“你”(或“她”),并没有固定的、具体的形象,却常常是男性(抒情主体)欲望及幻想主体的投射。类似《一无所有》这样的歌不屑于专注“我与你”的爱情,在爱情背后是一种存在身份定位意义的追问。的确,从80年代中期诞生起,摇滚歌曲在中国就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总是以一副超越凡俗人世的姿态出现,向着精神的高度飞升,摇滚本身成为对俗世俗事批判的文化符号,它的文化含义被无限放大,它的男性性别特征却被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