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译介、研究和教授国际汉学的时候,有个避不开的老问题,却一直未曾得到有效的澄清,那就是传教士与汉学家的关系。有些人径将传教士当作汉学家来研究,只要其著述涉及了中国的内容,就称之为“传教士汉学家”(或简称“汉学家”);有些人则不然,认定了相对于汉学家看待知识的客观态度,传教士的立场仍是先入为主甚至充满歧视的,所以其著述还算不上学术研究。有些人觉得,现在既然国门敞开了,那么捎带着也替传教士说句公道话,甚至转而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来说话,就已经算是思想很解放了;有些人则不然,认为传教活动仍属帝国主义侵华史的一部分,只能被一概抵制和否定。与此相关,有些涉猎国际汉学的同行觉得,他们和我本人只是在进行学术上的分工,即一边是在做早期汉学研究,眼睛不免要盯紧传教士,而另一边则是在引进美国的中国研究,那不言而喻只是晚近新兴的学派,于是就不必再关注传教士了。凡此种种,都留下了不少有待澄清的问题,亟需找到一条执两用中的路线,这就是我此番写作的缘由。 一、作为文明扩张的传教 一个文明向境外的扩散,当然可以出于纯粹的个人兴趣,由此就出现了职业探险家或旅行家,从而带给社会一些亦虚亦实的“山海经”。不过,就更加具有统计学意义的情况而言,这样的文明扩散活动,主要还是基于军事、经济和文化上的理由。正因为这样,我们看到,迄今在文明边际上最为活跃的分子,往往都是些军事家、生意人,以及文化人。 这原本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无非是文明发展的常态而已。回顾一下中国周边的越南、朝鲜甚至东瀛的汉化历史,就知道我们的儒家文明,当年也同样强势地扩张过。甚至,我们还不难想象,要是一直让华夏文明的基因局促在其创始的中原地区,不去跟众多的外来因素相化合,那么这种基因即使能流传至今,也必定相当贫乏和孱弱。在这个意义上,要是一个文明不去释放自己的文化势能,不把自己的文化观念传给别人,不让别人来分享自己的发明与创造,不借着这种传播过程来消化和吸收外来因素,那才有点奇怪呢! 所以,真正反常的也只在于,就全球的文化生态而言,在晚近几个世纪,借助萌生于西方世界中的、至今都不能为思想家清晰刻画的、成因非常诡异复杂的内驱力,①原本创始于西亚的基督教文明,向整个地球发动了单方面的外向型扩张,在客观上充当了欧洲文化的先锋队和传导者。从历史的长时段来看,一旦有了这种扩张,那么林林总总的文化冲突,以及冲突之后的废墟化和单一化,就是难以避免的了。 本来,并不难设身处地地想象:不管这种传教活动的内在理由是什么,既然那是发自人家本能深处的内驱力,当然要首先对其本身的文明和社会有利。就算世上果真有个把雷锋,我们也不能指望人家个个都是活雷锋——个个都是那样的纯粹,那样脱离了低级趣味,那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纯属理念的冲动当然也是存在的,但那既不会很普遍,更不会很持久。 然而要命的是,很多传教士及其在学术上的代言人,却非要坚持说:他们就是这样的活雷锋!仿佛他们这么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要来救死扶伤的,就是要来减缓中国人的肉体病痛的,尤其是要来拯救其道德状态的。而且,他们传教活动的种种结伴形式——我在其他文章中将此称作“药引子”——也很容易让人误信这一点。比如,他们往往会和戴着红十字标记的医生一道前来,而且有时自己就兼任医生,企图以教会医院的治疗效果,来增进教会的威信与人们对教会的情感。 明眼人一望便知:我刚才故意以戏仿的口气,借用了《纪念白求恩》一文中的熟悉句式,这些语句当年曾被背得烂熟。——是的,我就是想借此向大家提个醒:实际上,那位来自加拿大的著名外科医生,原本一家老小都是忠实的教徒,而他本人更怀有强烈的宗教冲动,对于这一点,只要稍微回味一下他那个未被留意的汉名,就会确信无疑了。 不过,提示这一点,并不是要揶揄那位以身殉职的大善人,而只是想借机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究竟怎样看待社会结构与个人私德之间、宏观趋势与细小选择之间、历史后效与主体意识之间的关系?平心而论,尽管有《十日谈》中的夸张反例,仍不能妨碍我们承认,在西方文明的固有结构中,大凡从事宗教工作的人,或心怀强烈宗教冲动的人,其私德水平都是相对较高的,而且,他们作为历史棋局的小小棋子,也未必总是能洞悉作为复杂历史后效的本社会的自利动机。然而,同样无可否认的是,他们毕竟身陷在既定的文明结构之中,所以即使他们也享有一定的能动与自由,也只能发挥于这种结构之中。 由此说来,就算可以举出不少像白求恩那样的例外,我们仍应从宏观层面去揭露:跟古往今来的任何文明扩张活动相比,西方近代以来发动的传教活动,都称得上是最霸道的。这突出地表现在,它在还对外部世界尚且无知的情况下,就先入为主地设定了:任何其他文明的道德水准,相对于自家而言都是低下卑劣的。由此一来,也就并非只有可怜的儒家文明了,实则整个的非西方世界,全都被这种要命的独断传教前提,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缘此才可以理解,为什么来自美国的传教士卫三畏(Samuel W.WilLiams),在他那本几乎已经可以被称作汉学著作的《中间王国》(The Middle Kingdom)中,还是要对中国人的道德水准给出如此悲观的全称否定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