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 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里尔克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有什么用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荷尔德林 上篇 一上来就提宗教在我恐怕既不明智也不合时宜,不仅由于它是有史以来悬而未决的话题,而且因为时下很难找到被称之为信仰的东西。而我的难题在于:这个精神领域最高层次的意识形态延至今日,依然因为其界定和评价的两极差异而争执不下。它散发云霓般灼人光彩的同时,又朦胧模糊如雾霭。以一个尚无定论、概念不清自身还是问题的范畴作为论文的开端,就学术态度而言当然失之恰当。有必要声明的是我以下所论及的宗教,决非宗教学意义上的诸如基督教、伊斯兰教等教义,也非纯哲学的带有理性分析意味的学科研究,而只指具体人的信仰,是一种心之所向的精神状态。为着现代社会文化心理背景下的张承志创作中所表露的丰富又特异的心理品格与超人气质的深深吸引,我愿意以此作为奠基,期望通过它把另一些问题还原为本色时的容易。 地上的天国 自1984年起,张承志所有作品都在构筑一个天国,《北方的河》、《黄泥小屋》、《九座宫殿》、《大坂》、《金牧场》、《心灵史》几乎都在为这一“理想国”画像,虽然落笔不同,角度有差,但这些线条与色块的所有指向都是一个。首先,精神现实的困境给这一“天国”的创造提供了可能。现代文明的发展,尤其是商品经济对人心、人灵魂的冲击,使得我们在物质相对富足的同时恰恰在人之为人即精神上失落过多,这二者的不同步所带来的恶果,更使得真正意味上的人向着物欲层次堕落,这堕落的不可避免与急骤,造成人的进一步畸变与异化。作为信念诸如真理、正义的字眼与意识在人们头脑中已留存不多甚至可能将消失殆尽,或者早已尘封于麻木的神经之中;作为理想诸如激情、热切的追求与奋斗的青春也早已在一大批青春的人口里、眼里成了过时的话题与嘲笑、讥讽的材料。反而,浪掷青春、享受生命、膜拜金钱、今朝酩酊的观念日益成了现代意识(?)的同义语,成了最具“先锋”色彩的反传统、反正统的东西,“活得自在点吧!”“轻松点吗!”“他妈的,痛快!”“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成了世间的主要对白,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也随之被推上80年代之后的中国历史舞台并占领了精神市场。到处是初级阶段的充满假象的故作轻松状与伪现代派,到处是搞不清名堂与来由的毫无真正激情与乐趣的贴着时髦标签而流于纯形式的Disco与霹雳。一切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俯拾皆是、扬手可弃的短期消费,就成了口、目、耳等感官的满足和刺激。在这世俗的喧嚣与欲望的吵嚷声里,张承志一直沉默的心开始颤栗。人若赚得全世界,却丧失了他的灵魂,这又有什么益处呢?含有明显贬褒倾向的疑问开始成为响彻他以后一系列作品内的强大声音。如同当年莱蒙托夫“悲哀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沉思》,张承志悲哀地望着身后坍塌的废墟,他要在这废墟上重建“天国”,为固守自己的信念而检验这阵地的坚实,也为昭示这一时代还有完全不同的一个强劲有力、引人上升的世界,这世界就是一种超越于时代之上的精神,一种纵贯人之历史、人之生命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如丹柯之心引导着人类由阴霾、绝望的森林走到今日,走到辽阔;它仍将领引人类走向希望、走向光明,这是一把火,这是一个“天国”。 张承志创作中的这种意识从隐匿到明朗以至急不可耐,从无意识到有意为之以至强化的线索提醒我们,现实层面考察之外,所不可忽略的是血缘的影响力。伊斯兰民族不屈又达观的血性和天然的宿命所构成的张承志作品及本人的宏大背景,也是他的信仰形成、发展背景,再加之他在甘宁青伊斯兰黄土高原的经历与体验,使得他身、心已不能舍弃脱离这一背景,因为不如此,就等于叛逆,等于抽空血液、宣判死刑。这种血缘的力量如此强悍,牢牢嵌入、流淌在一个身处都市但心向高原的青年学者体内,改变、影响着他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构成他永不懈怠的追寻、毫不犹豫的选择,甚至也造就了他与众不同的杰出与不顾一切的偏激。“回回民族的心理是超重的、对牺牲的渴求是夸张的、性格是偏激自傲的。汉族除非在伟大的历史转折关头,不可能有‘圣’的幻想。只相信实践证实的事物,只对此界此时敏锐热心,强调急功近利的进步的汉文明特征使得中国大地上任何革命都被调节、改换和淹没了。”“清真寺尘塔上挑着一勾弯弯的镰月,它不仅仅是伊斯兰信仰的象征。……它在这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国土上指示着一种异端的原则。它超越白昼、照亮暗夜、孤傲地对汉文明的继往开来表示沉默。它的无言之美,它的刚强之美,它的牺牲之美正与流逝的历史作伴,等待着一个遥远的未来,等待着一个在孔孟之道和孔孟现代派走到穷途的时辰……那时它虽是胜者却依然沉默不语不显颜色。”[①]这就是张承志沉淀于心的东西,是他反复倾诉的声音,是贯串于他创作始终的母题。如果原来我们还会不解,为什么在都市、在东京、在海上、在不同境遇里他永远重复着一种对草原、对高原缅怀的低诉,为什么在唱出的歌背后总缠绕着一支渺远但亲近异常的复调并且余音枭枭不绝如线如缕如生命血流,那么直到看到这些文字,我们会怦然有所领悟,正是这种信仰使他九死不悔地追求,摒弃了结果,摒弃了功利,甚至摒弃了胜利本身,他留有的只是这种与生俱来不可替代的精神,正是这种含而不露、外冷内热的血质构成了他创作中的主人公特有的气质,刚烈不羁、愤世嫉俗,但又沉稳厚重、真诚坚韧,甚至每一细节、每一举手投足处都显示出这一血统的不同人处,如《金牧场》中青年学者对日本歌手小林一雄的慕恋,除与小林沙哑喉音中流露的深沉与孤独气质共鸣外,还对这个“挂着吉它、咬着一支钢架支起的西部口琴、低垂着双目”的形象做了充满激情的描绘和解析,“他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眼睛。……那个人总是垂着眼皮,那个人总是垂着眼睛好像他害怕强光好像他怕与人目光相遇好像他是个瞎子。”“小林一雄在人海挤撞的音乐会上低垂双目,一定也是为着不去看世间的丑相和自己那创口。”正是在这种于外在淡泊而心底炽烈的外族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感到一种震撼于灵魂的呐喊,于世俗的邪恶、龌龊、平庸之上他抓住了一种超越的力量,这种真情与圣洁的不可轻易流露和它正因不轻易流露的美丽动人使得他找到了人类的一种共生质,一个精灵,一种宗教。“我在这里所说的宗教,指的是对人生的态度,在这种意义上鼓舞人们战胜人生中各种艰难的信念。”[②]正是这种信念让他于共鸣之外看到了人的本质与相似。在外表冷峻、漠然之下,藏着一个多么热情动荡、将要爆裂的灵魂。这难道不是一种“胜者的沉默不语、不显颜色”的无言美、刚强美吗?这种特质难道不是伊斯兰民族背负苦难的精神写真?《海骚》里的“我”在舰艇甲板上,独自承受海啸的动荡。“……只能用硬漆的帽沿压紧眉梢/隐蔽锐利的目光,藏起伤感的目光/忍住每一个重浪炸成黑亮的粉末水雾/忍住心在那轰炸时的累累伤痕。”“心给折磨得快要疯啦,不知是炸嘛是嘣起/人可是立正站稳一声不响活赛一块铁。”把帽沿压紧眉梢,于海啸(外物喧嚣)前隐忍、无言,而内心却丰富坚定,灵魂倔强、不屈。这一动作所包容的严峻心性令人肃然。一种血质,甚至是一种不愿面对丑恶现世与阴暗和历史不公与势利的深度悲观。记不清谁说过:“如果此世确有一种真挚而又整全的悲观主义,那么,它必然是沉默静寂的。……真正的阴郁悲哀、诚挚的绝望,必是不能说不能见的。”历史上回民族所受累虐的残酷、所负苦难的深重与由此而不屈、激烈反抗带来的惨重的失败与心灵的戕害,给这一民族打上了有关杀戮、流血的可怖烙印,这种对于自然和人的膜拜与崇尚、恐惧与压抑,对于现世苦难的缄默忍耐又倔强反抗的矛盾心理无一不投射到具有这一血性又深谙这一历史的张承志作品中,《黄泥小屋》、《九座宫殿》、《海骚》、《西省暗杀考》所贯注的一种人格,绵延着强烈的愤怒与抗议,正是前面所引的他有关清真寺——伊斯兰民族议论的是另一种语言,在不公正的历史与不公正的现实之间,他毅然舍弃了二者,而要在历史、现实之上建立公正的“天国”;同时在历史与人心之间,他无顾忌地选择了后者,摒弃无情、严酷地扼杀又从不承担罪过的历史,使得他近期的每部作品都变成为一民族、为一民族曾倍遭摧残、蹂躏而多少已变得麻木、甘于苦难的人心呐喊的尖锐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