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无疑是当代一位重要的抒情诗人,同时他也是一位独特的诗人。他的重要性已被各种文学史本文和研究性文章作过充分的论证和描述,而他的独特性却仍有揭示和言说的可能。这一独特性不只是说郭小川以自己的天才创造了他的诗歌时代,比同时代的诗人显示了他更杰出的艺术才能,同时也包含了有过辉煌阅历的天才诗人内心曾产生过的精神痛苦和试图偏离中心、实现突围的欲望和努力。这一点作为郭小川的独特性恰恰是那一时代许多诗人所不具备的。当然,郭小川最终也没有实现自己的努力,时代的迫力和他的承受力使他不得不放弃痛苦和矛盾的冲动,从本质上再度回归原来的立场。 郭小川曾经有着延安一代青年共有或特有的个人履历和精神向往,有着单一向度的理想主义情怀,他们共同的故事是:“我过早地同我的祖国一起/担负着巨大的忧患”,“我带着泪痕/投入红色士兵的行列/走上前线”。[①a]这是郭小川基本的思想资源。新中国诞生后诗人就是以这样值得骄傲的情怀鼓励年轻人“投入火热的斗争”、“向困难进军”,他响遏行云的旋律和亲切的朋友式的热情,使他成为那一时代最受欢迎、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郭小川有相当明确的创作目标:“我的出发点是简单明了的。我愿意让这支笔蘸满了战斗的热情,帮助我们的读者,首先是青年读者生长革命的意志。”[②a]这一出发点使郭小川充满了追随时代的热情,他甚至很少考虑作品的成熟性,但他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充满创造性的诗人,在三十年的诗歌创作史中,没有一个可与他相比。”[③a]在这一点上他显示出了与其他诗人的不同,比如同是从延安走过来的诗人,贺敬之的政治观念与艺术观念是合二而一的,因此他的内心没有矛盾和冲突,诗人的创作完全是为了体现他对现实中心话语的理解,竭尽全力地去阐释并维护它。然而在这一点上,郭小川似乎就不“那么坚定”,他一度表示出了自己的犹疑、矛盾、彷徨甚至是“写不下去”的苦恼。尽管他称:“我所向往的文学,是斗争的文学。我自己,将永远不会把这一点遗忘,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如果我动起笔来,那就是由于这种信念催动了我的心血。”[④a]使郭小川的这一表述被事实证明是存有疑问的。就在他作了上述表达之后他接着指出: 但是,我越来越懂得,仅仅有了这个出发点还是远远地不足,文学毕竟 是文学,这里需要很多很多新颖而独特的东西,它的源泉是人民群众的生活 的海洋,但它应当是从海洋中提炼出来的不同凡响的、光灿灿的晶体。 就因为这个原故,在我写了一些那样的东西之后,这许许多多的念头常 常苦恼着我,有时真想放弃这个工作,去作自己还能够作的事情。实在的, 我是越来越感到不满足了,写不下去了,非得探寻新的出路不可了。[①b]郭小川的这番倾诉并非是姿态。就在他袒露对“新颖而独特的东西”情有独钟的时候,他已经写出了诸如《致大海》、《山中》、《白雪的赞歌》、《深深的山谷》等作品。这些作品与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投入火热的斗争》、《闪耀吧,青春的火光》这样高唱时代主旋律的作品相比,上述作品的情感和倾向多少显示出了诗人的“暧昧性”,他不仅偏离了公共性,诉说了他自己,而且在生活中布满了“诗意”的时代,他提到了他的“心将不免忧伤”等不合时宜的想法。写于同一年的《致大海》也与流行的诗歌区别甚大。大概在何其芳的《回答》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不那么“高昂”的心境。第一次看到诗人的在袒露他的苦恼。诗人遇到了麻烦。他的内心不再是没有浮云飘动的明丽的天空,他也早已不是天真的没有忧虑经验的少年,他遇到了新的矛盾,他与时代不和谐的这一心态使他产生了烦恼。但郭小川这时唯一能做的只是反省检讨自己,他无情地揭示了内心滋生的倦怠、昏睡、无聊的争执、忧心忡忡、孤高自傲或无病呻吟。但就在郭小川自我批判的时候,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焦躁,这不是冷静、理性的自我反省,而更像是一种烦乱情绪的自我宣泄。然而,郭小川遇到的问题显然不止这些。面对以往的历史,特别是知识分子投身革命过程中的经历和复杂的个人心态,他亦进行了“新颖而独特”的、不同于诗歌主潮的探讨。《白雪的赞歌》就是这样一首作品。它是自40年代以来,极为少见的以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情感经历作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叙事诗,也是游离于《王贵与李香香》、《漳河水》等经典作品表达形式的叙事诗。它显然不那么“大众化”,它的话语形式和情感方式都是知识分子式的,诗中充满了知识分子情调。它叙述的是一位青年女性因身孕而没有随丈夫去前线,留在后方而同一位医生产生了暧昧情感的浪漫故事。这本身在那一时代的诗歌创作中已不多见。而重要的是诗人又真实和有所保留地写出了一个女性的复杂心理。于植面对丈夫“负伤以后失了踪”的不幸和医生爱慕的暗示,她的情感是纷乱的:一方面,她努力工作,让更多的事务占据她闲时的担忧和烦恼,“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迎接这不熟悉的有趣的生活。修改稿件、刻钢版、印刷,我既不感到忙碌,也不觉得烦琐”;一方面,她又感到医生的“存在就是一种助力”,他四天不再来时,“天天都空让我焦心地把他等待。”而于植对医生“焦心等待的时刻”,恰恰是“关于我亲人的消息,却像清风一般寻不见线索”的时候。郭小川本意是赞美“白雪一样”纯洁的爱情,但他同时书写了特定时期女性复杂而矛盾的心理。于植须时时暗示自己不能动摇,但事实已远不这样简单,在“凝结”一节中,于植曾不自信地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