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华文学发展至今近80年,其中以小说最为丰收。 50年代开始,就有马来西亚年轻学子留学台湾,其中有不少人在台湾创作。70年代开始,潘雨桐、李永平、张贵兴、商晚筠等留台生的小说创作受到台湾文坛广泛注意,作品在台湾结集出版。80年代马华作家开始与东南亚各国及港台地区进行多次文学交流,加上90年代大马政府全面解除人民访华限制以后,不少的小说作家有机会在中国台湾及大陆出版个人小说集,使马华文学能够更广泛地介绍到各国去。 本文要介绍的是三位杰出的马华小说家——宋子衡、小黑和梁放。他们三人多次获得小说奖,功力很受本地文坛肯定,而又未曾在国外出版过小说集。 宋子衡 宋子衡,原名黄光佑,祖籍广东惠来,1939年出生于北马。五年级即缀学,60年代开始创作。 宋子衡被公认为马华文坛中,对人性、道德、善恶问题表现得最敏感,也探讨得最多的一位小说家。他在1972年出版的《宋子衡短篇》及1987年出版的《冷场》两本小说集里收录的29篇小说,主题几乎是一贯的,即在求人性完善的本质,在怀疑中寻求肯定人的位置、人的存在意义、人的尊严等等。 宋子衡喜欢在小说中为人物安排一些困境和危机,并描述不同人物在不同遭遇中的各种反应。这些反应,不论是理智的或是愚蠢的,都说明人正本能地在挣扎着活下去。他尤其喜欢探讨人在面对问题时所作出的“荒谬行为”,以此来表现人生境况的荒谬性。小说中呈现的荒谬,既是一种事实,也是某些人对这种事实的清醒的意识。作者借此来说明荒谬其实是人的生存条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乐天庐夜宴》中,作者描述一个由中国赤手空拳南来的涂乐天,以40年的血汗来追求一生中的一个大目标,即“用整百万元建筑一间最豪华堂皇的红毛楼”。这幢建立在山上的楼阁“乐天庐”,终于在主角70岁时落成。主角在70岁大寿当晚举办了一个盛大庆典宴会,为他的生日,也为“乐天庐”的落成。这一天,“两个庆典融合成了一种深重的意义”,“他知道,今晚是他生命趋入饱和点的时刻”。一向穿“黄斜纹道地唐装,习惯展露胸膛”的主角,破例穿上西装大衣,“尽管怎样的不舒服,不习惯,他也乐意承受,只为配合这个宴会的隆重性。在望着工人们为晚宴而忙碌时,他竟然有动手帮忙的冲动,因为那些动的影子根本就是他自己”。 从跳板到人力车,从人力车到小杂货摊,40年后的今天,他已是一个实业家,一幢豪华洋房的主人。他的心情极度开朗极度兴奋,因为这一天是他充满生命光彩的日子,他已达到用一生来追求的目标——寻找理想中的完美。这令他的生命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就在他那生命辉煌的书页正等待着宾客们来赞赏、来领略时,他突然感到一切都很空洞,“这不只限于空洞的,而是整个生命的感觉”。先前的满足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与不安,那是令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反常心理。作者在主角与得力助手俞国锦的对话中,透露了主角的这种心理: “锦兄,你看那窗上的雕龙怎样?我看它象缺乏了生气。” “我觉得它很美,它不是已成为龙了吗?还要求什么?” 显然地,主角非常抗拒心中那种空洞的感觉。空洞表示不满足,有缺憾,然而主角却不认同会有什么缺憾,在这一个生命价值可以获得肯定的时刻。在描写主角的微妙心理状况时,作者运用富有张力、无比饱满的意象,利用事物或场景构成象征意义,达到了意外之意的效果。较为特出的是“声音”的描写,他以声音来象征主角的安全感。向来对吵杂声很厌烦的主角,此刻却渴望更多更吵的声响,因此“他让宾客围着乐天庐,让更多更吵杂的声音由山坡下逐渐涌向乐天庐,仿佛这些声音能够衬托自己的生命。”接着,吵杂声越来越强了,有宾客歌功颂德: 乐天伯,乐天庐真了不起,百闻不如一见,不亲眼看到还难教人相信呢 !天兄,乐天庐真的是一种成就。天伯,乐天庐花去多少钱呢。乐天兄…… 还有筷子、酒杯、盅碗的碰击声。当场面越来越热闹、喧嚷声越来越强时,涂乐天心中的空洞就能够被补得越多,心中的安全感就会越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肯定就越多。 等到四小时的宴会结束,喧嚷声完全停止时,主角发觉他必须面对一个不能逃避的新的事实:“一个生命能抵御着种种艰难,必然是为了一个目标的牵引,一层一层地跨跃过去。”而他已爬到这儿了,会不会就是止境,他开始感到混淆和矛盾起来。他仍想停留在那四个小时内,然而“收拾杯碟的人一个不小心,掉下一只酒杯,那尖锐的碎裂声使他震醒过来”,使他不得不从生命的顶点中跌下,然后陷入难以忍受的空虚中。主角没有想到,他穷尽一生所有的活力去追求理想中的完美,追求到以后,完美反而成了一种困境,一种不完美。或许他可以继续追求另一个目标,然而他终必有他的局限性。在这儿,荒谬被作者表现为一种人们无限的欲望与有限的生存之间的割裂或矛盾,以致主角想把乐天庐毁掉,因为“乐天庐仿佛不停地在扩大、在增高,而他却不断地在缩小、在缩小……”。完美成了缺憾,得着成了失去,寻获生命意义成了失去生命意义……这一切,不是作者消极之举,而是对人类无止尽的欲望之感叹及对人类的不知足颇有反抗意味的承认。